婁姑姑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太後。太後仍斜倚于鳳座之上,扶額閉目養神。婁姑姑心一橫,輕手輕腳從地上拾起百香盒,從盛有夢甜香的那一格裡舀出一勺香屑,傾入香爐中,又擡手示意殿内服侍的宮人皆退下。
張貴帶着竹苓二人走上前來,跪伏在地,滿臉谄笑:“太後,奴婢一聽竹苓有了烏發妙方,立時命她來給太後解憂。”
婁姑姑瞥了他一眼,微微冷笑,回身對太後禀道:“太後,太醫院司藥宮女竹苓前來請安。”
香煙袅袅而起,太後睡意漸濃,微動眼睑,卻并未睜開,緩緩道:“何事?”
張貴本欲搶在竹苓前面先表一番忠心,卻又不敢當真在婁姑姑面前造次,隻得撇了撇嘴,把滿口奉承咽了回去。
竹苓上前将按摩之法一一禀明,又取了藥奁内的香膏奉上。婁姑姑上前以銀針驗過,這才令其上前服侍。
竹苓按摩手法極好,太後氣息逐漸平緩深長,神情舒展,竟是睡沉了。婁姑姑暗自松了口氣,這才打量起與竹苓同來的扮作小宮女的江流春。
這丫頭倒是好膽色。如今她大概早已知曉張貴正是當日騙她入宮之人,竟然還敢登慈安殿的門。還好張貴這蠢材并未認出她來。待會兒尋個空子,把她送出宮去,遠遠地躲開這是非便是。如此,也算是稍許彌補了自己當年對那人的虧欠。
想到此處,婁姑姑忍不住沉沉歎了一口氣,看向自己潔淨的掌心。這雙手曾在浣衣局浸過多年臘月冰水,遍布裂口,如今卻養得富潤白皙。
若無顧春芹,自己怎會有今日。顧春芹晉位貴妃後,便把自己從浣衣局要了出來,提拔為掌事宮人,從此便再不用幹粗重的活計。如今熬到這個歲數,自己竟也算是這慈安殿的半個主子。
顧春芹給了她信任、風光與安穩。因此,不管顧春芹做了多少糊塗事,自己也隻會義無反顧地陪她走下去。隻是,這一路,已斷送了不少無辜的性命,便不要再牽連那孩子了。
前些日子,被幽閉于浣衣局的銀萍服毒自盡,随她心心念念的純嫔去了。如今,這深宮中再不會有人惦記着當年純嫔之事的“公道”。深宮内不得善終的魂靈,隻怕不比宮城的朱瓦少。“公道”這東西如此奢侈,等閑之輩誰要得起?不過是借以撐着一口氣,苟且活着。
婁姑姑心中既已有了盤算,正要開口,卻見張貴蹑手蹑腳上前來,不錯眼珠地盯着竹苓的手,仿佛能從她的手法裡看出加官進祿的法寶來。
婁姑姑輕咳一聲,張貴才回過神來:“姑姑有何吩咐?”
婁姑姑擺擺手:“你下去吧,留她二人服侍即可。”
張貴一聽,立時急了。太後多日不曾安睡,今日好容易能甜睡片刻,醒來自然是要賞人的。自己怎能錯過這等邀功的好機會?
他偷眼看向婁姑姑,暗自罵道:“這老刁婦,必是要獨占恩賞!我可不能如了她的意!”
他心中雖作此想,到底還是不敢違逆婁姑姑這慈安殿掌事女官。可巧此時竹苓回太醫院去取首烏養潤膏,張貴便一步搶上前去,立在竹苓方才站立之處,學着竹苓的模樣為太後按摩起後頸的穴位來。張貴學了半晌略知皮毛,便自以為盡在掌握中,面上神色頗為自得。
婁姑姑心中暗啐,卻無暇理會。她見江流春也要跟着同去,忙叫住了她,輕聲道:“我有件差事,要交與你辦。”
江流春聞言一愣,然而反應倒是很快,立時壓低聲音道:“請姑姑吩咐。”
婁姑姑從袖中摸出一枚玉牌:“太後娘娘今日有些咳嗽,聽外命婦言,京城百草堂常神醫配的秋梨膏極好,你持此牌出宮去買來。”
江流春自然求之不得,心中雖不解婁姑姑為何出手相助,卻也知道此刻容不得遲疑,立時應下,給竹苓遞了個顔色就要走。
江流春轉身時,正對上張貴擡頭。張貴認出了江流春的臉,立時擡手要指向江流春,激動地話都說不順了:“你……是你這個……死丫頭!”
江流春再管不了許多,快步往慈安殿外跑去。張貴急得站起身來,扯起嗓子尖聲叫道:“來人……”
話音未落,便聽見沉睡的太後猛然痛呼出聲。誰曾想,竟是張貴手上戴着的鴿血紅鎏金戒指挂住了太後的頭發。
今日也當真是活該他作死。竹苓為了按摩時不拉扯頭皮,刻意将太後原先的發髻松解了些,不似往日般篦得緊實端正、一絲不苟。竹苓來時自然是将手上腕上配飾盡去,指甲修剪得光潤合宜,揉按穴位時才舒适。而張貴本來今日并不曾在慈安殿當值,便把那平日搜刮來的嵌了鴿血紅的鎏金戒指戴在手上招搖。那戒指雕作花開富貴的牡丹底紋,精美繁複,邊角銳利,微微一碰太後的頭發,便死死地纏挂住了。
張貴立時慌了神,可他的右手與太後的鬓發被那枚戒指緊緊纏連在一處,絲毫動彈不得。婁姑姑見此,立刻沖到太後身邊。隻見那發絲跟戒指上的繁複雕花絞纏得雜亂不堪,一時難解。
婁姑姑心疼太後,滿心隻想一巴掌抽在張貴臉上,卻又怕再扯疼了太後,隻得咬牙罵道:“瞎了心的混賬東西,缺手斷腳的狗才!誰許你當值時金的玉的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