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路上,江流春低眉順眼跟在張貴和竹苓後面,不敢多說一句話。所幸張貴不曾注意到她。
到了慈安殿外,張貴道:“你二人在殿外等候,我先去通報。”
江流春垂着頭,隻覺得自己的腿微微發抖。羊入虎口,說的就是她。
慈安殿内,一室暖融。顧太後正高坐上首,裹着狐裘,袖着銅鎏金蓮花紋手爐,銳利的眼神上下審視着玉階前歌唱的少女,眉頭緊皺。
少女手執團扇,半遮素面,身上宮裝華麗卻不甚合體,加之衣衫輕薄,不耐冬寒,越發顯得整個人瑟縮可憐。
她嗓音猶算得清亮,卻因不通音律,又無良師提點,一曲《點绛唇》着實唱得乏善可陳,缺情少緻,寡淡如水。
她輕聲唱道:“一夜相思,水邊清淺橫枝瘦。小窗如晝,情共香俱透。清入夢魂,千裡人長久。君知否……”①
歌聲戛然而止。少女一張小臉漲得通紅:“雨……雨……愁……”竟是忘了詞。
一旁立着的教習額角冒汗,忍不住提醒道:“雨僝雲僽,格調還依舊。”
少女身子微微顫抖,驚慌的淚水盈滿雙眼,跪在地上連連磕頭:“寶慧該死……”
那教習腿一軟,忙也跪下:“太後恕罪……”
顧太後看了一眼一旁的掌事宮人婁氏。婁姑姑走上前去,擡起手來狠狠打在教習面上。那教習不過三十許歲,面容白淨,尚有姿色,幾掌下去,面無人色。
顧寶慧心中不忍,本想求情,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未說出半個字來,隻伏地嗚咽,倉皇凄楚。
顧太後嫌惡地看了那教習一眼:“沒用的東西。還不拖出去。”
婁姑姑忙令宮人将教習拖走,又勸道:“太後,表小姐今日也累了,不如先讓她下去歇息,待明日換了好教習,練熟了再過來。”
顧寶慧如聞大赦,連連磕頭:“太後恕罪!寶慧明日必不教太後失望!”
太後本要發怒,卻還是忍住了,待殿内人去盡,才憤然道:“扶不上牆的爛泥!每日裡白天黑夜地練,眼見着梅花都要開了,一首《點绛唇》還唱不順!她若享不了這天大的福氣,便送她回去,令擇好的來調教!”
婁姑姑忙端了盞參茶來,勸道:“太後息怒。表小姐還小呢,慢慢教着便是了。依老奴看,寶慧表小姐已然是太後娘家适齡女兒裡拔尖的了,其他女孩子要麼容貌平平,要麼性子粗悍,倒不如她楚楚可憐,更讨男人喜歡。”
顧太後默然。她眼見着淑妃顧芸芸越發恩寵稀薄,子嗣無望,一心要尋個血脈相連的顧家女兒來頂替了她。如今德妃娘家勢盛,有寵又有子,朝中早已有立德妃為後之議。當年德妃入宮時,顧太後沒少刁難她。一想到日後德妃可能正位中宮,太後便寝食難安。
婁姑姑是太後的心腹,最是忠心。她早知太後每日愁眉緊鎖的原由,然而勸說之語卻不知從何說起。自今上得封太子之日起,太後便再沒閑着,一個勁兒往今上身邊塞她娘家顧氏一族的女兒,期盼她們生出皇子,以鞏固母族的地位。然而天不遂人願,顧家的祖墳隻冒出顧太後一縷青煙。顧太後為長姊,下面四個弟弟。然而如今這四房裡十幾個年輕女孩子,竟挑不出個齊全人。
顧大郎的長孫女賢惠能幹,卻幼時磕破了頭,留了疤痕。顧二郎的幺女生得标緻,卻是個風雷夜叉性子,動辄摔盆砸碗,打狗罵雞。顧三郎家好容易養出個聰明又美貌的,去府上細細一打聽,竟偏又多了個貪小便宜順手牽羊的毛病。
挑來挑去,反而是顧老四家的庶出孫女顧寶慧更讨喜些,性子安靜,又生了一張清水面龐,略打扮打扮,也十分齊整。
然而,這丫頭雖姿色姣好,卻不足以豔冠群芳。雖性子溫柔,可這宮裡又何曾缺少溫柔和順的女人?這丫頭身上比别人特殊的一點,不過是從側影看去,有些像“那個女子”。
想到“那個女子”,婁姑姑不由得在心底歎氣。那女子不過是個司膳司的宮人,太後卻偏生為她耿耿于懷,十餘年來不知做了多少糊塗事,真是何苦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