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春眼前的濃黑霧色忽然淡去,視覺再恢複時,映入她眼中的,竟是裴少膺痛苦而壓抑的眼睛。那雙曾美如攬下滿天星辰的琥珀色眼眸染了濃重的歉色,黯淡如燼。
她隻在斷鴻峰的石洞裡瞧見過裴少膺這般神情。當時,他給她講了一場噩夢,夢中滿門盡喪,流血漂杵,好生慘烈。那一刻他的表情正是如此,痛楚又絕望。
江流春不忍見他如此,開口道:“你别擔心,我又好了。”
她說着便立起身來,想轉個圈以示自己安然無恙,卻忽然覺得頭昏目眩,渾身發冷,轉瞬便失去了知覺。
等她再醒轉時,已是第二日午後。她本昏沉睡着,迷糊間聞得一陣飯香。她揉揉眼睛撐起身子,正瞧見裴少膺坐在床邊手持研缽低頭搗藥,而竹苓則立在小圓桌旁徐徐打開食盒。
江流春忍不住開口問道:“什麼好東西這麼香?”
竹苓瞧見她醒了,匆忙趕到床前來,滿面喜色道:“果然裴太醫說得沒錯,給你屋裡擺些美食,你便自己醒來了。真是個小饞貓兒。你瞧瞧,九香貴妃雞,酸甜脆藕,蝦仁豆腐煲,山珍肉茸粥,是不是都是好吃的?”
江流春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心中忽湧起感動來:“多謝費心。我方才是怎麼了?”
竹苓給她背後墊了兩個軟枕,嗔道:“你還說呢,可把我和裴太醫吓壞了。你這丫頭本就病得不輕,整日裡還沒個消停。适才寒毒又發,你沒挺住昏了過去。裴太醫為你施針許久才救過來。”
江流春一愣:“寒毒?你是說,我中毒了?”
竹苓自知失言,含糊道:“是寒氣,你不必往心裡去。好好吃藥調理着,過些日子自然就好了。白眉赤眼的,哪來的毒呢。”
竹苓一壁說,一壁擺了炕桌,把筷子塞進江流春手裡:“趕緊熱乎乎地把飯吃了。這是我托我司膳司的老姐妹開的小竈。我這老姐妹的手藝,可是師出名門的!你瞧這九香貴妃雞,要在肚子裡填滿熏幹、糯米、香菌,用九種香料腌制一天一夜,再刷上金燦燦的蜜糖,入鍋中炸得酥爛,别提多香了。來,先吃個雞腿!”
竹苓正說着,一轉頭見裴少膺仍坐在一旁紋絲不動,忍不住上前輕推他一下:“我說裴太醫,這研缽哪有小雪妹子好看。她沒醒時你擔憂得什麼似的,如今人醒了,還不過去陪着!嗳呦,她還差我一道梅花糕呢,我去取一趟。”
竹苓如一陣風般快步出門去。裴少膺愣了愣神,走到江流春榻前坐下,許久才道:“你……你既允諾了公主,便去醫治吧。我自會為你安排。”
江流春不曾想裴少膺竟然答應了,瞪圓了眼睛:“你……”
裴少膺道:“但有一條,到底隔行如隔山,你須先跟我将做法說明,得我點頭才可,切不可惹出亂子來。”
江流春頓時興奮起來:“你放一萬個心!”
裴少膺盛了碗粥遞到她手裡:“乖乖把粥喝了,再回答我一個問題。”
江流春愣怔怔地接了:“什麼?”
裴少膺意味深長:“你應知道德音公主将嫁與何人,為何還要一意相助?”
江流春微紅了臉:“長離曾許諾必不負我,我自然信他。我已得知長離為了我去求皇帝作罷婚約之事。我心中對德音公主頗有虧欠,這是我唯一想到的能彌補她的法子。等她病愈,自能找到自己心愛之人,一生安穩。”
裴少膺淡淡道:“縱有心愛之人,若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又何談安穩?不過也是流離之命罷了。”
江流春知他意有所指,一時不知如何回應,隻得埋頭啃雞腿。她總覺得這九香貴妃雞的做法有些熟悉,猛然想起梅含英愛吃的七寶荷包鴨來。難不成竹苓司膳司的老姐妹竟是梅含英的徒弟?看來自己必得尋個機會去司膳司看看才行。
過不多時,竹苓跌跌撞撞跑進來,對裴少膺道:“宋太醫令喚你速去福甯殿!”
裴少膺見她神色焦急,便也不多問,隻将一包藥茶放在竹苓手中,便匆匆而去。
江流春下榻來給竹苓倒了盞白水。竹苓喝罷,待氣息喘勻了,才道:“我方才進六尚局時,正見裡面亂作一團,我拉住個宮人一問,才知皇帝得知北境軍情,急火攻心暈倒在大殿上。”
江流春險些摔了盞子:“北境?難道是雲州……雲州城破了?”
竹苓哭笑不得:“你來自民間,怎的比我這十餘年未出過宮門的深宮女子還音信閉塞?雲州城有永恩侯府掌管雲州軍,自是銅牆鐵壁。北夏人動不得雲州,便趁夜偷襲了雲州城西的清州。”
竹苓想起方才打聽之事,恨得咬牙:“三日前的深夜,北夏騎兵與城中内應裡應外合開了城門,屠戮百姓,燒殺奸擄,無惡不作。待雲州軍聞訊趕來,為時已晚。城内遍地橫屍,幾無活口。”
江流春難以置信:“他們……他們竟然屠城!可北夏和大甯去歲才訂立盟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