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長離心中多日來積存的疑惑,在華灼灼點明毒酒來路的那一瞬豁然開朗。
他斟字酌句地道:“那密報傳至我手中時,并無慣用暗記,我那時便已然猜出密報有詐,卻并不知為何要将你卷入其中。如今這壺毒酒,反倒讓我明白了他們的謀算。你,我,令姊曼陀郡主,皆為局中棋子。”
華灼灼擡眼道:“還請賜教。”
陸長離道:“令姊違逆獨孤太後之命放虎歸山,僅是為了換你平安。若我并未守約,将你羁押,還害你死于牢獄之中,你覺得令姊當如何行事?”
華灼灼身子微顫,聲音低沉下來:“我猶記得,父親去世後,我與阿姊被接入獨孤太後的臨華宮中教養。有嚣張宮女欺我年幼,欲強奪我項上金鎖。阿姊氣不過,竟将那宮女設計推入荷池凍了個半死。太後正是瞧見了這一幕,才對阿姊另眼相待。她自小護着我,若得知我死訊,必要不管不顧隻身血洗大甯京城。”
陸長離從袖中拿出一本冊子,放于桌上:“此中所記之人,皆死于令姊手上。他們之中,不乏大甯、北夏兩國的能臣良将。他們的過失,隻不過是因為他們與獨孤太後政見相左,且決不妥協。曼陀郡主為太後誅除異己,結仇衆多,如今又因私放我而被朝臣非議彈劾。若獨孤太後起了鳥盡弓藏之意,隻怕北夏朝野上下沒人保得住她。”
他幽幽一歎,如銳刃直入華灼灼心底:“她這般才智手段,若就此隕殁,當真是可惜了。”
華灼灼接了,隻瞧了一眼,便如被燙了手一般丢下了冊子。她掩面泣道:“這些年……這些人命……阿姊這般行事,都是為我所累。”
陸長離的神色終于松弛下來,起身給華灼灼倒了一盞白水。華灼灼心神稍定,她便開門見山地道:“陸三公子,你所求為何?”
陸長離也不繞彎子,直截了當地道:“我可以幫你保住你阿姊,讓她在大甯國一世平安。而我所求酬勞,僅是寒山菊之毒的解藥。”
華灼灼深深地看了他許久,終松了口:“我信你。一是因我無人可求,二是為你平日美名,三是因江姑娘。她這般人品,所愛之人必非奸邪無信之徒。”
陸長離含笑道:“多謝。”提起江流春,他難免有些怅然。
華灼灼道:“據我少年時所知,寒山菊花粉、花露、花瓣、花葉、花莖、花根皆毒,彼此卻相生相克。花粉之毒以花露解,花瓣之毒以花葉解,花莖之毒以花根解,若能尋得一株寒山菊,解毒自然不在話下。”
陸長離無奈道:“這世間僅有的數株寒山菊,皆生長于令姊食邑内的斷鴻峰上,如今已被令姊一把火焚作焦土。”
華灼灼道:“寒山菊這等奇毒必有花種。若能得到花種,去山中尋一清冷幽僻處種下,不出三年便可開花。若我能再見到阿姊,我便替你讨要。”
陸長離鄭重點頭:“長離代家兄謝過懷恩郡主。”
華灼灼苦笑:“如今你我算是同道而行,還請你莫要再如此相稱。這封号聽得我心裡難受。”
華灼灼似是已然放下了防備,竟給陸長離講起了少年往事。
二十餘年前,北夏國平王帶兵與大甯永恩侯在雲州邊境交戰,因失了先機,铩羽而歸。撤軍途中,平王遇上一群散兵遊勇欲欺淩一個病弱的大甯女子,便将那女子救下帶回王府。
這二人大抵是宿世的緣分,竟相愛甚深。平王欲娶她為妻,不僅執意與北夏門閥獨孤氏的長女退婚,還自請交出兵權,遠離廟堂,隻為與那甯國女子長廂厮守。
二人婚後生了一雙玉雪可愛的雙生女兒,取名夭夭和灼灼。夫婦相敬,嬌兒繞膝,山水為伴,日子好不美滿。
怎知好景不長,數年後,平王被從封地召回,再次奉旨征讨大甯,竟因絞腸痧死于行軍途中。王妃得知此事,毅然服毒殉情,與平王同生共死。
父母雙亡後,夭夭與灼灼無人依傍。此時适逢新帝即位,嫡母獨孤太後念及平王生前功績,将姊妹倆接入臨華宮教養,賜封号“懷德”、“懷恩”。
後來,因夭夭資質甚好,性子果決剛毅,得獨孤太後青眼,為她請了師父,苦習武功韬略。而灼灼性情溫和安靜,太後便着教坊司教她歌舞琴笛。
兩姊妹雖同處深宮之中,卻隻能每月十五見上一面。灼灼興緻勃勃地拉起夭夭的手,想教她自己新學的胡旋舞,卻無意中發現夭夭手上滿是繭子,小臂上遍布青紫傷痕。
直到那一刻,灼灼才知道,自己的阿姊并不是在學習如何當女将軍女狀元,而是在刀光劍影中艱難地學着做一個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