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甯皇宮,禦書房。
幾位天子近臣垂首屏息而立,滿室無聲,連房檐滴水之聲都清晰可聞。
禦案後立着的中年男子一身藍雲紋織金龍缂絲龍袍,手中握着一張寫滿密麻小字的染血素絹,濃眉緊鎖,面罩嚴霜。
他将那素絹擲于案上,道:“江城水患,沖毀良田無數,百姓流離,疫病橫行。朕撥錢糧赈恤,蠲免賦稅,以濟民生。可太守吳廷實竟瞞報災情在前,克扣赈災糧款在後,以緻民怨沸騰,終釀民亂。若非有人舍命傳信回來,朕豈不是要因此獠而負昏君罵名!”
衆臣聞言,皆跪伏于地,口呼“陛下息怒,臣等失察”,兩股戰戰。
一旁侍立的内侍監戴永春侍立于君側,心中歎道:“陛下素來心性沉穩,寬厚仁愛,登基十二載,少見此般雷霆之怒。此次若非那陸家小公子,隻怕陛下還要被蒙在鼓裡。”
議事已畢,戴永春服侍皇帝齊昭明回寝宮福甯殿歇息,又奉上平肝安神湯,道:“陛下因水患之事已數日不曾安枕,今日又大動肝火,操勞傷身。太醫院特地配了平肝安神的湯藥,還望陛下保重龍體。”
皇帝坐于龍榻之上,神色疲憊:“永春,你今日聽到了,那吳廷實給朕上的折子裡說水患已平,百姓安居,暗中卻貪沒大筆赈款,私擡糧價牟利,任百姓掘草裹腹,易子而食。有學子立于府衙門前上書,慷慨陳詞,竟被亂棍打死,示衆街前。朕雖遠隔千裡,也可知災民見此,必定心如寒雪,憤如烹油。”
戴永春正跪地為皇帝脫靴,不敢妄議朝政,隻道:“陛下愛民如子,蒼天可鑒,百姓終不緻為奸佞小人所蒙蔽。如今大皇子等已持尚方寶劍前往江城,必能一清宿弊,赈恤安民。請陛下早些安歇,保重龍體,方為萬民之福。”
皇帝歎了口氣,道:“朕并無睡意。陸家三郎現安置在何處?朕去瞧瞧他。”
戴永春服侍皇帝換了常服,披了鬥篷,踏月往宮城北邊僻靜處的成德殿去。成德殿本是皇帝少時讀書之所。皇帝登基後另設禦書房,此殿便空置多年。陸家小公子此行機密,隻能将他安置在此處偏殿,安排妥帖人照顧。
偏殿裡燈燭昏暗,一個白發老者正在一旁假寐。聽得腳步聲響,老者一個激靈站起身來,待看清來人,立時跪下磕頭:“老臣太醫令宋信之見過陛下。”
皇帝擡手道:“平身。陸家三郎現今如何了?”
宋信之道:“啟禀陛下,陸家小公子身受多處刀箭之傷,又兼奔波勞頓,故高燒不退。不過,小公子自幼行走于軍中,身強體健。此番看似兇險,實無大礙,隻需好生将養三五日,便可大安。”
皇帝走到榻前,看着榻上睡夢中仍緊皺眉頭的少年,竟莫名有些心疼。本次暗訪江城,本不該他一個未滿十八的禦前侍衛去。永恩侯夫婦最疼此子,若有個三長兩短,隻怕要傷了老臣之心。
他不由想起今日晨起的場景。
天剛蒙蒙亮,戴永春便急匆匆來報,說陸家小公子回宮複命,已在寝殿外候見。皇帝忙召其入内說話。
那十六七歲的少年,面色蒼白,身着民間客棧跑堂的素樸布衣,瞧着十分不合體。
他一見自己,便跪了下來,從懷中珍而重之地掏出一根白蘿蔔,雙手奉上:“陛下,臣陸長離前來複命。”
皇帝有些惱怒。這孩子素來穩妥持重,比宮中同齡的皇子還強些,怎的大清早的竟如此胡鬧,戲弄君上。
陸長離道:“請陛下取刀剖開此物。記有江城太守惡行之證物,即藏于此。”
皇帝喚了戴永春來,以切鮮果的小銀刀将白蘿蔔一劈兩半,掉出一個兩指粗細的油紙筒來。啟開一看,是張血迹斑斑的素絹,内容氣得人七竅生煙。
陸長離道:“此中證物,乃是江城府衙書吏所藏。其人本是吳廷實親信,被其無端猜忌,遣家丁殺人滅口,正好被臣路過救下。可惜其傷重不治,藥石無靈。他臨死前将這素絹交與我,說他将近年吳廷實貪沒錢糧、私擡糧價、魚肉百姓之罪行,盡載于其上。臣此行所見江城民不聊生之慘狀,确與素絹所記相符……”
陸長離的聲音越發無力,忽然身子一歪,昏倒在地。戴永春上前扶起他,隻覺他渾身熱燙,燒得不輕。細看才知,他臉上手上,盡是傷痕。
陸長離在睡夢中仍十分警覺,覺察到有他人在側,立時強睜雙眼。他看清來人,忙要掙紮着起身請安。
皇帝忙按住他肩膀,道:“長離,你一身是傷,不可妄動。江城之事朕已知曉,如今大皇子已代朕南下,撫恤災民。”
陸長離的神情這才松馳下來,會心道:“臣替江城災民,謝陛下聖明仁德。”
皇帝問道:“你這滿身傷,是怎麼回事?”
陸長離終于露出些許孩子氣的神色,語意竟有些委屈:“陛下不知,那混賬太守竟養了不少烏合之衆,其中不乏高手,追殺了我一路,如附骨之蛆般怎麼都甩不脫。近戰他們傷不得我,便開始放冷箭。後來到了京郊,臣已體力不支,情急之下躲進一家小酒館,得一少女相救,才逃過此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