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無法理解所看到的情景一樣,江笒的大腦一片空白。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已經停止了大口的喘氣。目光茫然地追随着那個越來越靠近的身影,直到對方停下腳步。
司徒枥站在江笒身前。
一句話都沒說,他隻是低垂眼睫,屈膝單腿跪下,擡手理了理少年被抓亂了的領口。
青年的力道很輕,比起整理衣物,更像是在撫摸一件失而複得的珍寶。
“——将軍,将軍!”
遠處傳來上氣不接下氣的呼喊。
那位王大人似乎終于反應過來了,拖着肥胖沉重的身軀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
一邊跑,他嘴上一邊喊着。
“怎的突然就動手了?定是這不知好歹的小子惹的禍。起來,讓本官看看你長什麼樣!竟敢對那位大人不敬,知道他是誰不?”
他話說到一半便戛然而止,随後聲音提高了八個調,顫顫巍巍的,滿是快要溢出的驚恐。
“天老爺,這不是段公子嗎!您這,您這——哎喲,您沒事兒吧?”
在京城,段家那也是獨一檔的富貴人家。身為段家大公子,段天德的臉對朝廷官員來說,想必并不陌生。
這王大人顯然是一眼就認出了段天德的家世,頓時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他能不急嗎?
這事情可大發了!
一邊是皇後的親侄子,一邊是剛立功的皇帝親兒子。
這兩尊大佛,平日裡無論遇上哪一位,他都得點頭哈腰地好生供着。誰成想,他今日不過是想着讨好讨好大将軍,轉頭就惹上了這兩頭不是人的燙手山芋!
“……别嚷嚷,吵。”
段天德冷笑一聲,卻又扯到了臉上被打腫的淤青,登時嘶地倒抽一口涼氣。
“你問的什麼破問題?有事,事兒可大了。王大人,我這可是被照臉打了,沒個把月都消不了腫。不知皇後姑姑若是看了此傷,該如何心疼我呢……呵呵。”
“哎喲……”
他這話說得戾氣滿滿,語中威脅之意更是任誰都聽得出來。
王大人不久前才剛擦完冷汗,不過兩分鐘額間便又濡濕一片。
他左看一眼右看一眼,臉上的笑比哭還難看。
“您二位大人有大量,這個,相逢即是緣,那個,有緣千裡來相會,不如坐下聊聊天,一笑泯恩仇——”
“你擱這唱戲呢,王大人?”
段天德陰沉着臉,低聲喝道。
“閉嘴!”
回應他的是一串沉穩的腳步聲。
段天德猛地擡起頭,眼神如鷹隼般陰骘。
方才還半跪在地上的青年,像是終于整理好少年的衣領,又或是厭倦了這段嘈雜的伴奏——
他伸手墊在江笒背後,利落地把清瘦的少年一把橫抱起來。随後,頭也不回地向樓下走去。
原先的位置,隻剩下青蓮一人。
那二人都走出幾米遠了,他才豁然驚醒似的,縮着腦袋像隻小鹌鹑似的趕緊起身追了過去。
“……”
段天德望着那三人愈行愈遠的背影,眯起了眼睛。
半晌,他才猛地擡手,一拳狠狠用力砸向身旁地闆。
“好一頭養不熟的孽畜!”
砰的一聲重響,震起一片木屑塵埃。
王大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被這一拳吓得心驚肉跳。
他張了張口,卻是方才接連被段天德罵了好幾回,如今什麼都不敢說了。
隻敢在心底偷偷暗歎:也不知被這兩位大佛争搶的那個小少年又是誰……看着有幾分面熟,莫非也是京城哪家達官貴人的小公子?
他正想得起勁,不料耳邊傳來一道陰恻恻的聲音。
“怎麼啞巴了?剛才不是挺會說話的麼?”
這少爺又是搭錯了那根弦!
早知如此,他前兩日就不該起這破心思!
想歸想罵歸罵,給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當真給段家大公子甩臉子。
沒辦法,王大人隻好哭喪着臉,哆哆嗦嗦地附和道:
“是、是,那位大将軍當真是不懂事!哎喲,大公子,您别氣壞了身子。這手沒給木刺紮到吧?來,下官扶您去醫館……”
.
被司徒枥抱起的一瞬,江笒就霍然回過了神。
那雙手……還是這麼熟悉的溫度。
明明平日體溫比常人都低上少許,然而此時放在冬日裡,隔一層衣物貼在肌膚上卻又暖洋洋的,叫人忍不住想挨得更近些。
然而,越是熟悉,他的心情就越複雜。
司徒枥整的這一出,到底是什麼意思?
先前還不冷不熱,要麼敷衍回信要麼裝陌生人,像是要趕緊與他劃清界限似的;現下偶然相逢,見他遇到了危險,卻又立馬出手相助。
他江笒又不是臘肉,幹嘛沒事就把他吊着玩兒!
要殺要剮,能不能給個痛快!
……以上這幾句,都沒說出口。
江笒抿了抿唇,低頭避開青年的目光,伸手推了推他的胸膛,硬邦邦地别扭說道。
“我隻是讓人拽了衣領,腿又沒斷……放我下來,我自己走。”
他話音剛落,餘光就掠過一抹身影。
那是一個低眉順眼、站在樓梯邊角處的青衫小倌。
如果江笒沒記錯,方才王大人就是把這小孩推給司徒來着——還說了一堆不堪入耳的下三濫腌臜話。
此刻,他正微微垂着頭,楚楚可憐地咬着唇,小心翼翼躲在樓梯拐角處。
烏黑的長發垂至腰間,襯得那張巴掌大的小臉白得像雪一樣,無論誰看了都我見猶憐。
江笒隻無意瞥了一眼,心底就泛上了一股微妙的情緒。
他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麼會這麼想,就像是第一眼的直覺一樣……
總覺得,這不知名字的小倌,那清秀可愛的五官似乎有幾分面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