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來,”解重樓說,“從我調過來到現在咱倆共事這麼久了,你哪次不是在食堂吃?”
朱若霞默默為他點了個贊:“出身科班就是不一樣。”
解重樓是正兒八經警校畢業的,朱若霞不一樣,她當初學的是社會工作,後來實在不知道自己該往哪方面發展,索性走了公安社招,當初隻是想着有個鐵飯碗比什麼都強,現在倒是早就習慣了緝毒一線的日子。
“什麼科班出身,早上五六點起床疊豆腐塊跑三公裡有什麼好的,我倒羨慕你們沒課就能出去玩,也不用擔心挂科,你是不知道教禁毒法那教授多陰間,一個班挂了一大半,我還補考兩回,還好耿童那家夥看不下去拉着我背書,不然我高低畢不了業,”解重樓停下腳步,想起什麼似的,“對了,他讓我給你帶句話。”
原本聽得入迷的朱若霞愣了愣,這才回過神:“什麼?”
解重樓雙手插在兜裡,四下看了看,而後低聲道:“邢辰的事沒那麼簡單,王老四跑了,老袁也犧牲了,童隊那個人你也知道,現在誰都不可信,除了咱們自己。”
朱若霞:“你有話直說。”
“他是想等這陣子風頭過去之後再給那個邢辰重新安排,最好是能直接混到王老四那邊去,”解重樓道,“具體的......他沒跟我說。我現在也一頭霧水。”
朱若霞微微颔首:“我知道了。”
不知道為什麼,解重樓忽然淡淡地開口:“要是長臂猿在就好了,哪兒來這麼多亂七八糟的事。”
看得出來,他還挺排斥邢辰的。
148、
袁知許畢竟已經不是警察了。
當初他執行境外任務,重傷回國——由于公安這邊封鎖了一切有關于他的消息,為了他能夠順利潛伏,甚至對外宣稱他已經死亡,葬禮辦得有模有樣。
那會兒二老沒法接受兒子的“死”,都含恨而終,雙親去世沒多久,任務成功,袁知許的身份得以解鎖,這才有了回家的機會。
——“老袁,有件事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你有必要聽一下......”
當時他躺在病床上,渾身都是傷,來看他的人很多,但遲遲不見父母。後來解重樓推門就告訴他,叔叔阿姨都不在了,那會兒朱若霞還一直攔着解重樓,拗不過解重樓想讓他“長痛不如短痛”,“早晚要知道的”。
不然怎麼說袁知許一直對解重樓有點意見呢。
所有人都記得重傷的袁知許在病房裡哭得多慘烈,而解重樓在一旁冷眼看着,告訴他——自己沒有撒謊,人死不能複生,節哀。
袁知許心底的結也是這麼來的,是覺得自己愧對家人,沒能給父母養老送終,覺得是因為自己,父母才會走得那麼早。
作為戰友,本該好好安慰他的解重樓對此一點表示也沒有。耿童那種冰塊做的人好歹還專門調班陪了袁知許兩天,等确認他真的已經接受事實了才去忙活自己的。
自從那之後袁知許就跟局裡提了幾次辭職,上頭沒法做通他的工作,不得已同意了,但是真正要抓的人還是沒抓到,任務不算圓滿,所以還是需要他暗中配合公安這邊的工作,他辭職後公安這邊給了他一個線人的身份,然後他便一直為公安效力。
上面的領導也不是沒有暗示過如果他想重返一線還是可以操作一下的,但他不願意。
當時他态度很堅決:“打擊毒|品犯罪是每個公民的義務,你們要我配合工作,我當然一百個願意。但我是不會回一線的,這輩子都不可能。”
那個時候沒有人理解他。
現在......
天空中飄着細細的雨絲,朱若霞和解重樓并肩走出了醫院。
回局裡的時候是朱若霞開車,解重樓坐在副駕駛上,看着前方不斷變化的紅燈數字:“現在,他倒是真的死了。”
“你不是跟他一直不對付麼。”朱若霞開口。
“再不對付也是戰友,”解重樓扯了扯安全帶,調整到一個合适的角度,而後歎了口氣,“哪能真盼着他犧牲。”
朱若霞握着方向盤轉了個彎,拐進早高峰末期的車流裡:“他應該也知道你的想法,隻是你倆都擰巴,當初你把二老去世的消息告訴他,他是感謝你的,因為我們都想瞞着,隻有你不想看着他被耍。”
“我是不是做錯了?”解重樓道,“要是我也瞞着,他可能還在一線。”
“他離開一線不是因為這些,”朱若霞寬慰道,“境外任務很危險,他已經和碴子搭上線了,繼續留在一線反而不利于他取得碴子的信任。”
解重樓回過神:“嗯,是,當時碴子的生意如日中天,老袁重傷回來,說是碴子知道了他的身份——他說是他自己主動暴露的。”
他們都知道碴子那樣的人對警察的信仰嗤之以鼻,而袁知許主動暴露身份,隻會讓碴子更加得意忘形,後續袁知許退出一線、假意加入碴子的陣營才會更方便。更何況有了袁知許的前警察身份加持,碴子隻會覺得是自己占便宜。
但再蠢的人,早晚也會看出點什麼來。
所以耿童他們才不得不去物色下一個能夠接過袁知許手中任務的人,繼續潛伏在黑暗中。
“你看,其實他根本沒有怪過我們,”朱若霞說,“他那種人最不擅長的就是對自己人開槍。要是真的看你不爽,又怎麼會安安分分在這條隐秘戰線上呆到最後一刻。”
解重樓道:“我懂,就是......挺不舒服的。”
朱若霞透過後視鏡看了他一眼,在心底搖搖頭。
剛工作的時候解重樓和耿童,和袁知許是關系多好的鐵三角啊。
其實誰也沒有看誰不爽,誰也沒有覺得誰不行,隻是互相陪伴的時間太長了,磨平了年輕時候的那些、剛出社會才會有的溫暖。
149、
葬禮。
袁知許的身份很尴尬,他的祭奠儀式沒法在局裡辦,所以隻是等法醫屍檢完縫合之後由家人朋友帶去火化。
但他沒有家人。
耿童他們又被案子牽絆住了腳步,這一切是局裡還念着他之前的貢獻,代辦的,其實也不過是拉着遺體火化完之後裝好骨灰盒,找了塊還算看得過去的墓地,埋了。
所謂的葬禮也不風光,因為已經派人埋好了骨灰,局裡頭也沒說要搞什麼儀式感,隻有耿童在複工之後的某個陰雨天忽然想起,心裡過意不去,跟同事們提了一嘴。
但大家都忙,太忙了。
這天去看他的人也少,朱若霞和解重樓處理完了邢辰的談話後一路開車去墓地,到了地方後才發現過來的不過寥寥幾個人,都是熟悉的面孔,神色卻匆匆。
匆匆來,匆匆走,仿佛這裡沉睡的不是曾經并肩作戰的戰友,而是一個陌生人。
到最後隻剩下他們三個人了。
朱若霞站在一旁,跟即将要回去做預審工作的女同事揮手告别,然後轉臉去看還在這裡逗留的耿童和解重樓。
打火機啪地輕響,耿童給沉睡的人點了一支煙,燃了一會兒掐滅了,平穩地插進一束鮮花裡,橫着放在墓碑前。
簡易的石碑,上面是一張黑白照片,不是穿制服的那張,而是耿童翻遍學生時代的相冊之後,好不容易找到的一張穿襯衫的證件照。
他半蹲下來,擡手撫摸照片上年輕的面孔:“我都快忘了,原來讀書的時候你長這樣。”
那張照片好像是零六年拍的,那時候他們畢業,都去照相館拍了紅藍白三個底的證件照。
“襯衫還是借的我的呢。”解重樓雙手環胸站在一邊,垂眸笑了笑。
袁知許拍證件照的時候穿着一件圓領的毛衣,結果被告知要有領襯衫,還是解重樓拍完之後當場脫了給他換的。
解重樓也跟着蹲了下來,細細地打量照片上的人:“好看。”
耿童擡眸看一眼解重樓:“這時候倒是念起戰友情了。”
解重樓不語,深深地吸了口氣,一顆淚珠從眼尾掉下來,砸在了鮮花的葉片上。
他難堪地擡手,用手背胡亂抹了把臉,聲音顫抖起來:“我還有話沒說完。你憑什麼先死啊。”
耿童拍拍他的背,站起身,大概是太壓抑了,背過去,往别的地方走了幾步,一個人站在樹下等着。
他擡頭看着輕輕晃動的樹葉,忽然覺得時間過得很快,他一直以為他們都還年輕,警校畢業不過是發生在昨天的事,可如今真的送當初的同學離開,他才恍惚地感受到歲月烙刻在心底的痕迹。
原來那些嬉笑打鬧的時光,不過都是匆匆一瞬。
他記得曾經的袁知許很活躍,會打籃球,會參加學校組織的辯論賽,會纏着學院裡那個最口是心非的教授提前拿期末試題,會在晚上提前疊好豆腐塊,然後闆闆正正地睡在已經鋪好的床上,為的就是第二天不早起疊被子。
他還記得解重樓當時好像總是有很多心事,一點也不像現在看上去這麼傻缺,而今看來人沒變,隻是解重樓學會了用傻掩飾難過和壓力,袁知許學會了變成一個深沉的大人。
自己呢......
似乎也變了一些。
不止是眼角的紋路。
還有過去的,永遠也回不來的放松——踏上緝毒戰場之後,每個人都變得不太一樣了,卻也什麼都沒有變過。
“我好了,”解重樓發洩了一通,眼角紅着,卻已經平靜下來,“我們回去吧。”
“嗯,”耿童和他一起離開,沒有回頭,“他大概也不想我們這麼吵吵鬧鬧。”
雨幕裡,朱若霞沒有摻和他們三個的微妙感情,隻是跟在解重樓身後,在拐彎的地方微微回眸。
她遠遠地看着那個安靜地伫立在雨中的石碑。
她想:以後還會有人來看你嗎?緝毒一線上誰也說不清楚明天和意外哪一個會先一步抵達,如果未來耿童和解重樓都不能再來探望你了,還會有誰能夠記得曾經有這樣一個為緝毒事業獻出了生命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