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黛絕望地閉眼,脊背彎曲,俨然心如死灰。
正當京兆尹以為她無話可說,預備叫人給她簽字畫押時,文黛緩緩擡起頭,“草民鬥膽,府尹容禀——”
文黛聲音清冷,字字如刀:“此金匣鳳紋制式有誤,乃僞造之物!”
京兆尹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什麼?!
“長安十九年中秋,禮部明文改制,凡皇室器物,八尾鳳紋皆改作九尾。而這匣上仍是舊紋,分明是有人刻意構陷!此匣若真是少府監所出,怎會仍用舊制?”
京兆尹眉頭幾不可察地跳了一下。
衙役趕忙将金匣呈上,京兆尹細細撫過匣蓋上精緻的鳳紋,心跳登時漏了一拍:那鳳凰确實隻有八尾,羽翼末端略顯粗糙,不似宮造之物那般圓融流暢。
“再則,這波斯商人阿史那——草民不曾認得,更不曾與她在平康坊接過貨!”
文黛倏然轉頭,目光如電射向跪在一旁的胡商:“你确認我每月初七在平康坊交貨?”
阿史那臉上的刀疤随着肌肉抽動而扭曲:“正是!”
文黛忽然輕笑一聲:“巧了。整個上月,我都在洛陽處理分号事務,鴻通櫃坊的出行記錄、洛陽分号的接待簿冊,皆可作證。”
阿史那狡辯:“那是你掩人耳目,用你們漢人的話說,就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文黛卻不理她,擡眼直視京兆尹,語帶機鋒:“鴻通櫃坊所有經貿往來皆走明賬,一式三份,又經戶部、市舶司雙重核驗。”
文黛擲地有聲:“若府尹不信,可即刻調取戶部存檔比對!詳加查察!——阿史那所謂的龍腦香交易根本就是無稽之談!”
“詭辯!”阿史那臉色驟變,刀疤在抽搐中顯得愈發猙獰。
“你身為鴻通櫃坊的東家,自然是賬簿想怎麼記就怎麼記,難道還會把自己的罪證白紙黑字寫上去不成?”
阿史那從懷中掏出一卷羊皮紙,雙手呈上:“府尹請看,這是她寫給我的親筆密信,上面清清楚楚寫着:龍腦香三百兩,平康坊後巷交割!勿誤!”
文黛瞳孔一震:那羊皮紙上的字迹,竟與自己的筆迹有八九分相似!
阿史那乘勝追擊,從腰間解下一個繡着波斯紋樣的錦囊:“這是她當時付的定金——三顆南海明珠!”
錦囊傾倒,三顆明珠滾落在她掌心,顆顆渾圓如鴿卵,在燭光下泛着淡淡的粉色光澤,表面似有流水般的紋理,一看就是價值連城的珍品。
堂上頓時響起一片抽氣聲——這等成色的明珠,一顆便抵得上尋常商賈半年的進賬!
文黛卻突然冷笑出聲:“好一個栽贓嫁禍!”
她猛地轉向京兆尹,袖中雙手緊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府尹明鑒,這所謂的密信,隻需找一位精通筆迹的訟師稍加查驗便知真假。”
“至于這些明珠——”
文黛眼中寒光乍現,突然箭步上前,一把奪過阿史那手中的珍珠,“南海明珠表面應有天然水紋,在燭光下會顯現六道虹彩。而這些——”
話音未落,她已揚手将明珠狠狠摔向青石地闆!
——啪!
明珠應聲碎裂,碎片四濺,露出内裡渾濁的膠質和未幹的琉璃粉末!
“——分明是波斯匠人用魚膠和琉璃粉仿制的赝品!”
阿史那臉色大變,右手不自覺地摸向腰間——這個細微的動作沒有逃過文黛的眼睛。
眼見事情敗露,阿史那突然暴起——“賤人壞我大事!”
嘶吼聲撕裂了公堂的肅穆。隻見她袖中寒光一閃,一道淬着幽藍毒光的短刃從袖中閃現。
那匕首造型奇特,刃身彎曲如新月,刀身泛着妖異的藍芒——這是西域著名的蠍尾刃,見血封喉。
文黛不退反進,唇角勾起一抹冷意:“看來你不僅擅長作僞證,還是個身手不凡的刺客。”
“快攔住她!”京兆尹厲喝。
“保護府尹!”差役們一擁而上,水火棍交錯如林。阿史那身形詭異地一矮,竟如遊魚般從棍棒間隙滑過。
“受死罷!”阿史那騰空而起,匕首直取文黛咽喉。
千鈞一發之際,文黛猛地側身,刀刃擦過她的鬓角,削斷一縷青絲。“咚”地一聲釘入身後梁柱,入木三分。
衙役們将阿史那制服,死死摁在地上。混亂中,阿史那突然渾身痙攣,嘴角溢出一縷黑血——
“呃……”她咬碎了藏在臼齒中的毒囊!
瀕死的瞬間,她嘴唇蠕動着,似乎想說什麼,卻最終化作一聲含混的嗚咽。
猙獰的面容迅速灰敗下去,瞪大的眼中映出文黛冷若冰霜的臉。
就在此時——
堂外忽然傳來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鐵甲铿锵,震得地磚隐隐顫動!
一隊身着明光铠的千牛衛魚貫而入,雪亮的甲胄映得滿堂生寒。為首的将領手持黃絹,聲如洪鐘:“聖旨到——!”
所有人慌忙跪倒。
“陛下有旨,鴻通櫃坊案移交大理寺審理。京兆府一幹人等,即刻停職待參!欽此——”
文黛伏地的手微微顫抖,千牛衛架起文黛胳膊,拖着她出了京兆府。
跨出朱漆大門的那一刻,府外等候的人群忽然騷動起來。
囚車的木輪碾過石闆路,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晃晃悠悠朝朱雀大街駛去,兩側圍觀的百姓沖着文黛竊竊私語。
不知是誰先扔出的爛菜葉,很快,臭雞蛋、腐果皮如雨點般砸向囚車,雪球、冰棱也緊随其後。
一枚尖銳的碎石劃過文黛額角,鮮血順着她蒼白的臉頰蜿蜒而下,在素衣上綻開刺目的紅梅。
人群中,白鶴依目眦欲裂,心痛難忍。他攥緊的拳頭青筋暴起,指節發白,擡腳就要沖上前去。
一旁的弭竹死死拽住他的胳膊,“公子不可!”
文黛被反剪雙臂,染血的囚衣貼在身上,散亂的發絲黏在傷口處。可她仍挺直脊背,在混亂中準确捕捉到白鶴依的身影。
四目相對,她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幹裂的嘴唇輕輕開合,無聲地吐出兩個字:“快……走!”
白鶴依猛地捂住臉,指縫間漏出的嗚咽聲被四周的歡呼淹沒。
弭竹架住他搖晃的身軀,拖着他擠出人群,“公子,您得保重身體。”他低聲道,聲音裡帶着哽咽。
白鶴依踉跄着後退兩步,“……我知道。”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定下心神,“回府。”
街道一側的酒樓雅間内,崔骃憑欄而立,視線始終追随着囚車,唇角繃成一條直線。
案幾上的茶早已冷透,水面浮着的茶沫漸漸凝成灰白的痂。
遠處,囚車的輪廓漸漸消融在暮色裡,唯有哄鬧的人聲,還固執地鑽入耳中。
崔骃收回視線,最後一縷天光透過冰裂紋窗格,在她臉上投下支離破碎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