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彙樓
青瓦積了薄薄一層細雪,檐角垂落的冰淩泛着瑩光。窗棂上的冰花漸漸消融,凝成細小的水珠,順着雕花木紋緩緩滑落。
屋内,炭盆裡銀骨炭燒得正旺,偶爾爆出幾點火星。
錯金熏籠裡,蘇合香幽幽浮動,氤氲出一室清冽。那香氣不似尋常熏香的甜膩,倒像是雪後松枝的氣息,帶着幾分料峭寒意。
珠簾輕響,狐裘裹着冷氣闖進暖閣,文黛忙不疊起身迎接,“崔骃姐——!你可來了。”
文黛唇角翹起,執壺斟了盞熱茶遞過去:“元珂一死,這下廣州市舶司再不會給咱們使絆子了。這可真是個好消息。”
崔骃沒應聲,隻是沉默地點了點頭,徑直走到案幾旁坐下,一把撈起桌上的酒壺,壺嘴抵在唇邊,仰頭便是猛灌,酒液順着下颌滑落一線,她也不擦,任由那點濕意洇進衣領。
崔骃眼角閃着水光,“是啊,她這一死,以後市舶司再不會給咱們使絆子了。”
她低聲重複了一遍,嗓音微啞,這句話不是對文黛說的,而是對她自己說的。
“诶?”文黛一怔,狐疑地瞅了崔骃一眼,眉頭漸漸蹙起,遲疑了一下,試探道:“怎麼……崔骃姐心情不好?”
崔骃沉默着沒回答,隻是落寞地擺了擺手。她仰頭灌下一口烈酒,辛辣的酒液如刀割般灼燒着喉嚨,卻壓不住心頭翻湧的苦澀。
酒液嗆進氣管,她弓着背劇烈咳嗽起來,眼角溢出幾滴不知是酒還是淚的水光。
“怎麼會走到這一步……”崔骃喃喃自語,指尖摩挲着酒杯邊緣。
怎麼說她與元珂也有那麼多年的交情,當年她們幾個因文鸢之故分道揚镳,後又因派系之别形同陌路……
即便是出了廣州港的事兒,她也隻是想讓她罷官去職,從未真想取她性命。
而事到如今……一切都回天乏力了。
雪漸漸覆蓋了窗棂。崔骃望着那片純白,忽然想起元珂最愛說的一句話:“這世間最幹淨的,莫過于新雪。”
可如今,這雪再幹淨,也洗不淨她心頭的悔恨了。
文黛呷了口熱茶,識趣地轉了話頭:“趁着今年大修,我預備再從青龍山莊定十條船,主輔貨船六四分,外帶四艘哨船和糧船。”
兩千石的蒼舶專載瓷器、漆器、絲綢布帛;八百石的舶艚主運茶葉、藥材、筆墨紙硯之類,皆是經銷天竺、大食的緊俏貨。
“我聽葛管事說,越窯秘色瓷、邢窯白瓷,還有吳绫蜀錦、茶葉這類貨品在波斯大食一帶極為暢銷。”
“特别是透花瓷,大食商人出價都是往常的三倍有餘。還有交趾的龍腦、沉香,姚州茯苓等藥材,都是番商點名要的好物。”
文黛目光灼灼地望向崔骃:“如今廣州、泉州、明州、揚州四地都開放了通商口岸,朝廷又新頒了《市舶則例》,依我看,現在正是咱們一展拳腳的大好時機。”
“咱們索性放手一搏,明年秋天幹票大的,把今年的虧空都給補回來!我仔細算過了,光我十三條主船至少都能賺二十萬貫!”
“崔骃姐,你跟不跟?”那語氣活像個在賭坊吆喝的莊家。
“這……”崔骃微微皺眉,想想她那幾乎是打水漂的五萬貫,她仍心有餘悸,“會不會太冒險了?”
“實不相瞞,先前我投了五萬貫,誰承想……”崔骃扯出一個苦笑,“唉!現在連錢莊資金周轉都成問題,我着實不敢再冒風險。”
文黛聞言,卻渾不在意地擺了擺手,眉眼間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張揚勁兒。
“這有什麼要緊的?”她語氣輕松,俨然一副混不吝的敗家子做派,仿佛投入的萬貫巨資不過是幾個銅闆兒,“這十條船就當我自己鬧着玩兒。”
“崔骃姐放心,絕不耽誤咱們正事。”
崔骃眉頭未展,語氣裡多了幾分慎重,“海上貿易雖說暴利,可風險也不小,你還是謹慎些為好。”
她頓了頓,仍勸誡道:“貿然投入這麼多錢,萬一血本無歸,你……”
文黛不以為意,“诶,這做生意哪有不擔風險的?都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
她神秘兮兮地湊過來:“而且,據我新得的消息,大食王子正重金求購透花瓷,出價是往常的五倍!!”
“隻要能把握時機,這回我保準能大賺一筆!!”
崔骃不甚贊同,不同尋常的是,這回文黛态度十分強硬:“崔骃姐,你别再勸我!”
“這發财的門路我可已經告訴你了,你既然不願意——”
她故意拖長了聲調,眼中帶着幾分挑釁,“到時候我賺得盆滿缽滿,你可千萬别眼紅啊!”
文黛話都到了這份兒上,崔骃也不好再說什麼。她一時語塞,暗自搖頭,草包畢竟是草包,終究難成大器。
文黛洋洋得意,不知想到了什麼還樂得哼起曲兒來。崔骃恨鐵不成鋼,這下她總算明白娘親為何總罵她爛泥扶不上牆了。
“随你罷。”崔骃終是歎了口氣,語氣裡帶着幾分疲憊,“到時候跌了跟頭,你也别怨我沒提醒你。”
“肯定不會!好姐姐,你就相信我這一回罷。”文黛信誓旦旦道。
兩人心不在焉地寒暄了幾句,不多久崔骃便起身告辭。
……
“你真打算把産業全都遷到杭州去?”戴甯驚顫的聲音打破阒寂,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文黛緩緩點頭。燭光映照下,她眼角細紋比往日更深了幾分。
戴甯倒吸一口涼氣,“你太瘋狂了。”
文黛沒了方才那番輕松恣意,取而代之的是化不開的濃愁。自她一時大意将賬冊交給窦容起,心頭便如同懸着一柄利劍,日夜不得安甯。
她太盲目,太過輕信旁人了。
此時本就風聲鶴唳,她竟然主動送上門去,萬一被有心人捉住了把柄,那真是贻笑大方了。
“我沒瘋,恰恰相反,我現在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
文黛超乎尋常的嚴肅:“大掌櫃,你來回奔波,受累了。最危難的時候你能回來,我感動不已。”
“不過時移世易,今非昔比,你得跟着一起回蘇州去。當然,你要願意,去泉州,或者平陵都行。總之,京畿不能再呆了。”
“那你呢?”戴甯聲音發緊。
“我得留下。”
“簡直胡鬧!”戴甯青筋暴起,怒不可遏,她再也按捺不住,一掌拍在案幾上,震得筆墨紙硯齊齊一跳。
“文鸢沒了,現在你就是大家夥的主心骨,既然決定要撤,你這個領頭羊都不在,留着我們又有何用?”
“不赀之器,不可盡托。”文黛平靜地望向戴甯:“咱們兵分兩路,萬一我有什麼閃失,你們遠在蘇杭,也不至于全軍覆沒。”
“隻要你們還在,根基就在,假以時日,總有東山再起的一天。”
“我不同意!” 戴甯粗暴地打斷她,在廳中來回踱步,靴子踩得地闆吱呀作響。“你這是拿自己的性命豪賭!”
“以備萬一總是好的。”文黛眉頭緊鎖,“我最近心裡總不踏實,總感覺有什麼事兒要發生,我也希望這是自己杞人憂天。可不論如何,咱們總得做兩手準備。”
“我看你是昏了頭!”戴甯猛地轉身,眼中怒火幾乎要噴薄而出,“你可别告訴我,你指望我們這些人替你報仇雪恨?!”
她冷笑一聲,聲音裡帶着幾分凄然,“讓你失望了,沒人有這閑工夫。”
戴甯聲音低緩下來,皺紋縱橫的臉上浮現出幾分疲憊與懇切,苦口婆心道:“老七,我好歹看着你們幾個長大,這張老臉在你這兒總算有些分量吧。”
“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人走茶涼,樹倒猢狲散,向來如此。要是連你這個主心骨也沒了,底下那些人早晚都得散。大家聚在這兒是讨生活,不是去找死!”
枯瘦的手顫抖着抓住文黛的肩膀:“你也一樣。”
“不!”文黛的聲音很輕,卻堅定得可怕。“我不一樣。”
她的人生、她的命,早在阿爹救下她和文鸢的那刻起,便跟沅鐘衡綁死了。像骨頭連着筋,藕斷絲連,羁絆太深,刀劈斧砍也斬不斷。
這世上誰都可以背叛,唯獨她和文鸢不行!
她不是沒有自己的小心思,可比起私心,她更看重文鸢,阿爹還有鐘衡。
“如果連文鸢和姑娘的死都無動于衷,那我簡直枉為人。”
文黛擡手:“不要再說了,我意已決。立刻吩咐下去,所有人立即行動,十日之内分批次離京。”
戴甯了然又失望地閉上了眼。
屋外風雪漸緊,呼嘯的風聲裹挾着細碎的雪粒拍打在窗棂上,發出沙沙的聲響。
……
臘月初十,元珂棺椁回京,崔骃、高菱出席葬禮。
* 東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