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岚宛如知心大哥,孜孜不倦地開導着一隻迷途羔羊,“像你這樣特立獨行的男子,世間少有,我欣賞你,欽佩你,更仰慕你。”
雲筝怔怔擡眼:“……真的嗎?”
水潤清澈的眸子望過來,祁岚的眉眼顫了顫,“當然。”
“我雖貴為皇子,卻少有兄弟相伴,以後你便留在宮中陪我好麼?”
祁岚擒住他的手,“自從君父與崇安離我而去,宮中舊人都漸漸疏離了,人走茶涼也不過如此……”
“雲筝,我太孤獨,也太寂寞,你陪陪我好麼?”
莫約是祁岚的語氣太溫柔,眼神太真摯,鬼使神差地,雲筝喏喏應聲,“好。”
祁岚嘴角抽動,随即便是酣暢淋漓的大笑,“一言既出,驷馬難追。雲筝,你承諾了我,可萬不能反悔。”
“嗯。”
他也孤單太久,漂泊太久,或許有人相伴,枯寂的日子會好上許多吧。雲筝茫然地想。
祁岚望着他低垂的睫毛,心道他着實乖巧。
他仿佛又回到了初見他的時候——奮不顧身,一往無前,就像那個人一樣。
卻更襯得他罪惡而醜陋。
他牽着雲筝躺下,抵足而眠。大概氛圍太過溫馨,祁岚恍惚回到了小時候,回到了過去一切都沒有發生的時候……
“我的同胞妹妹崇安,她自幼頑劣,偷奸耍滑,鬥雞走狗,吃喝玩樂,無一不通……可她身為太女,大祁的儲君,怎能如此荒唐度日?”
我的同胞兄長雲楓,他天資聰穎,自小熟讀四書五經,精通琴棋書畫。而我資質愚鈍,不喜詩書,常耽于玩樂。
宮人常議論,說是因為君後生産時我們投錯了胎,他阖該是女身,我才應該是男胎。
長至七歲,我與他容貌越發相近,我玩心大起,時常與他互扮角色,久而久之,連父母都鮮少分清我們。
我嘗到了甜頭,自那以後,他代我入學,替我考核,成績優異,太傅誇贊之聲不絕,連母皇都另眼相待。而我則恣意妄為,再不必遭受學業規訓之苦。
那時,我甚至覺得,這樣的身份互換可以持續到永久。
但随着年歲越長,母皇的差異對待令我越發不滿。總有人拿我們兄妹對比,崇安愚鈍卻是後起之秀,雲楓聰穎終究泯然衆人。
我不服氣,憑什麼他一個男子能占着我的身份大受追捧,分明我才是崇安,大祁的儲君,未來的國主。
自我及笄,我再不允許他取代我,如果不是他竊取了本該屬于我的身份地位,他怎麼可能會赢得母皇的心?
我恨他,他明明是我最敬愛的兄長,明明天資聰穎受盡父母的關注和寵愛,他已經擁有那麼多我不曾擁有的東西,卻還要來搶屬于我的尊榮。
我發誓,我将斧正一切。從此我們各歸各位,我與他也離了心。
可一切并沒有我想象中得那麼美好,母皇不僅沒有因我的回歸而高看我一眼,反而因為我鬧出的愚蠢笑話大加斥責。
我恨母皇,她分明就是偏心,同樣是儲君,憑什麼對祁岚大肆褒獎,而對我無盡謾罵……
我太想做出一番事業讓所有人都刮目相看了。
母皇年邁,日益昏聩,濫用内衛鏟除異己,朝臣苦不堪言,這樣的沉珂弊疾,阖該在我手中消除,而要實現這一目的,隻能推翻母皇的統治。
這朝堂,該迎來新的主人了。
我本來信心滿滿,卻不想功虧一篑。或許我早該料到這樣的結果,隻是沒想到失敗來得這麼快。
我沒有等到勝利的喜悅,等來的是母皇賜下的一杯鸩酒。
我想,如果今天謀反的是雲楓,他一定不會像我這麼愚蠢,或者,母皇會因為是他而饒他不死。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比不過他,不論是智慧,才學,還是德行。
可我萬萬沒想到,他會代我而死。
飲下鸩酒那一刻,我竟覺得無比輕松,反正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人在乎我,她們放棄了我,而我也抛棄了她們。從此以後,我與這世間恩斷義絕,再無瓜葛。
可惜,我沒死成,我又活過來了。
雲楓死了,他身着冕服,代我而死。那一刻,我真心覺得,世人所說的天資聰穎也不過如此。
世上竟真有這麼蠢的人,願意代我而死!哈哈哈哈,他真是笨蛋,比我還笨,笨死了。
他實在太蠢了,難道他不知道他活着比死了更有價值?如果他活着,以他的智謀,一定可以替我報仇,而我活着——
哈,我知道了,他一定是在懲罰我,他又在我面前彰顯他的智慧,好叫我知曉我是多麼地愚蠢、而他是多麼地偉大。
我後悔了,因為我的愚蠢和無知,我永遠地失去了兄長和君父——這世間唯二真心愛我的人。
他們抛下我,獨留我一個苟活在這世上,與我的仇敵們日夜相對。
……
“如果一切重新來過,我多想回到那時候,告訴她——”
我想告訴他,也應該告訴他,他才是真正适合做儲君的人。曾經如玩笑一般的角色互換,那才是真正的斧正過失。
我内心狹隘,不識好歹,連他對我這個同胞妹妹的愛護也要曲解成是他對我的懲處。
他大概也怨恨我把他的名聲、人生弄得一團亂糟,他不想再接手我的爛攤子,所以他毅然決然地赴死,打着為我好的名義,自己求解脫去了。
而我背負着兩條至親的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隻能靠着這點微薄的良知和無盡的忏悔,與我的仇敵們不死不休。
即使我已幡然醒悟,我仍然想告訴他,他的死,我的生,這場交換毫無意義。
祁岚偏過頭,淚倏然而下。“這一次,換我當哥哥,你當妹妹。”
……
殿角的銅漏突然卡住,滴水聲戛然而止,仿佛時光在這一刻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