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高懸,清輝如霜,斜斜地穿過窗棂,枯枝殘影投映在茜紗窗上。
風過時,斑駁樹影宛若鬼魅搖曳,時而糾纏,時而離散,在窗紙上勾勒出詭谲的輪廓。
殿角的更漏滴答作響,水珠墜入銅壺的聲響清晰可聞,與窗外呼嘯的北風一唱一和,更添寂寥。
暖閣内,鎏金狻猊爐靜默地吞吐着青煙,沉水香的氣息緩緩流淌,織就一層薄薄的霧霭。燭火搖曳,映得屏風上的山水畫忽明忽暗,仿佛畫中的雲霭也在幽微浮動。
祁岚斜倚在矮榻上,半阖着眼睑假寐。
亵衣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衣襟微敞,露出鎖骨處一道淺淡的疤痕。長發未束,潑墨般散落在錦緞軟枕上,面如白玉,透着幾分病态的冷意。
雲靴踏過織金地毯,發出細微的摩擦聲。雲筝從偏殿轉出,墨色衣袂無聲掠過朱漆門檻,身形如一道暗影,悄然滑入殿内。
他已卸去侍衛裝束,素白中衣外隻罩了件靛青棉袍,衣料單薄,行動間隐約勾勒出勁瘦的腰線。
腰間空蕩蕩,僅剩一段蹀躞帶的輪廓,那柄常年佩戴的佩刀早已被收繳,隻餘一枚孤零零的玉鈎,在燭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鐵面具卸下後,他的本相徹底顯露——那是一張極清俊的臉,卻因常年不見天日而更顯蒼白,反倒襯得那雙鳳眼黑得驚人。
紫檀案幾上的書信大喇喇地敞着,火漆印已被揭開,信紙邊緣微微卷曲,顯然被人反複翻看過。
雲筝目不斜視,徑直走到榻前,垂首而立,嗓音低而穩:“郡王有何吩咐?”
“近前來。”祁岚翻了個身,織金錦被随着他的動作滑落,露出半截松垮的绛紗中衣。
後背對着他,聲音中透着一絲慵懶:“收拾幹淨。”
雲筝瞥過紫檀矮幾,朝夕相處半年之久,他已然明白,郡王并非是養在深宮裡不谙世事的皇子那麼簡單。
他曾聽宮人議論過他的身世,如果不是突逢驚變,大千歲也不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曾經的大皇子溫文爾雅,知書達理,乃是帝後捧在手心裡的瑰寶,而現在……
雲筝抛開腦中混雜的思緒,将書信分門别類整理起來,猛然間他窺見信上幾個熟悉的名字,瞳孔微縮,正待仔細察看,忽然眼前一黑——
頸後襲來一陣寒意。祁岚不知何時已貼至身後,微涼的鼻息拂過脖頸,帶着沉水香的餘韻,宛若炸在耳畔的驚雷。
“——郡王!”雲筝脊背繃緊,喉結滾動,嗓音比往常更顯沙啞。
雲筝能清晰地感覺到對方胸膛貼着自己後背的起伏,那件松垮的绛紗中衣下,隐約傳來心跳的震動——平穩而緩慢,像蟄伏的獸。
銅鏡中映出兩人交疊的身影,像一幅被水洇濕的工筆畫。
一道細微的輕哼,祁岚貼着他的臉頰,手指順着他的脖頸緩緩上移,冰涼的指尖撫過喉結,最後停在耳後那塊敏感的皮膚上。
聲音懶散:“夜深人靜,風寒露重,雲筝伺候本宮安歇吧。”
雲筝周身僵硬,他試着掙脫,自己的手臂卻沉重如灌了鉛。軟筋散的藥效在血液裡流淌,連指尖都使不上力。
雲筝心頭猛地一跳,卻在這刹那被祁岚扳過下巴。
祁岚扭過他的臉,冰涼的手指撫上他的臉頰,指腹在那蒼白的肌膚上流連。“多好看的面皮,白白遮起來,豈不浪費。”
“請郡王自重!”雲筝猛地旋身,玉鈎撞在紫檀案角發出脆響。
祁岚仿佛早有預判,一把鉗住他的頸,力道不輕不重,卻讓人掙脫不得。四目相對,他看見祁岚眼底映着跳動的燭火,像兩簇幽藍的鬼焰。
祁岚湊近他,那張蒼白的臉近在咫尺,鳳眸裡浮着一層似笑非笑的冷光:“敬酒不吃吃罰酒!你當我鳳陽閣是什麼地方?!”
滿地碎影中,祁岚蓦然伸手拽斷了他束發的綢帶。
墨發披散的刹那,鎏金狻猊爐中的沉水香燃到了盡頭,最後一縷青煙在空氣中扭曲消散。
“我竟不知内衛府已松懈至此,什麼時候連男人也能随意出入了?”
祁岚湊近他耳畔,壓低了聲音,帶着幾分危險的意味,“遙記當年同州春狩,你救駕有功……”
“倘若母皇知曉你男兒身份,你說,你會不會像徐修儀一樣承寵禦前呢?嗯?”
“祁岚!!!”
窗外一陣狂風驟起,吹得窗棂砰砰作響。雲筝的怒意被朔風生生壓下。
雲筝鼓足了氣猛地起身,祁岚被帶得一踉跄,眼看他要走,怒氣從丹田直沖天靈蓋,寒光乍現,他登時放出話來——
“你要敢走,我立刻啟禀母皇!私闖宮禁,可是砍頭大罪!”
祁岚攥住他的衣角,雲筝腳步一頓,“郡王随意。”
反正他從來都是身不由己,反正他如今也是孑然一身,或許對他而言,死,才是一種解脫。
案上的燭火“噗”地爆了個燈花,将熄未熄的火苗掙紮着,在兩人臉上投下詭谲的光影。
雲筝的側臉在明滅的光線裡顯得格外單薄,像一尊即将融化的冰雕。
祁岚被他一噎,霎時清醒過來,“本宮逗你玩呢。你且過來,本宮向你道歉。”
雲筝不動,杵立在原地,背影挺得筆直。月光透過茜紗窗,在他周身鍍上一層淡藍色的光暈。
祁岚從矮榻上起身,扳過他的臉時,指尖觸到一片濕涼。淚水在月光下泛着細碎的光,順着指縫滲入掌紋。
“你……”
他正待服軟,說幾句好聽的話,卻見他已滿臉淚痕,不知怎地,心驟然疼了一下。
“哭什麼?”指腹抹過淚痕,“本宮隻是吓唬你罷了,誰叫你總是對我愛答不理。”
雲筝别過臉去,一滴淚砸在織金地毯上,很快被繁複的紋樣吞沒。
祁岚望着那點深色的痕迹,忽然覺得心口發悶。指腹抹過淚痕的動作不自覺地放輕:“……别哭了。”
“本宮若真想傷害你,當初又何須救你?更遑論求母皇将你指給我做護衛?”
雲筝閉着眼,淚無聲流淌。“男兒身怎麼了?男兒身就阖該任人羞辱?你也是男人,你憑什麼這麼說我?!”
“我!”祁岚氣短,轉而眼珠一轉,溫言細語:“你說得對,你我同為男兒身,我不該這麼待你。是我的錯,你别哭了。”
祁岚取了帕子為他拭淚,“堯山獵場你救母皇于危難之際,武功高強,身手矯健,我便傾心不已,如今得知你是男兒身,更令我欣喜,如此男兒,實為男子表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