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黎剛出書房,傅安便從廊柱後閃身出來,三步并作兩步湊到她跟前。
少年濕潤的眸子裡盛滿擔憂,“你還好麼?我那兒還有沒用完的白芷散和乳香膏,我去拿給你——”
話音未落,譚黎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傅安。”她不敢攥得太緊,唯恐弄疼了他,隻虛虛握着。
喚的這一聲比平日低沉了幾分,又輕又軟,像浸了蜜的銀耳羹,甜得發膩。傅安耳尖倏地紅了。
掌心的溫度透過布料灼着相觸的肌理,傅安下意識要抽手,可掙了幾下沒掙脫,索性破罐子破摔,任由她拽着。
“幹嘛?”他别過臉嘟囔:“青天白日的……你不要拉拉扯扯,被人看見不好。”
譚黎傾身向前,鼻尖幾乎要碰着他的。“公子答應了。”沒頭沒腦地,她突然說了這麼一句。
“答……答應什麼?”傅安結結巴巴,滿面通紅,甚至能滴出血來。
譚黎湊得更近了,帶着薄繭的指尖悄悄勾住他袖中手指:“公子答應咱倆的婚事了。”
傅安瞬間瞪大了眼。
蓦地,不遠處朱漆連廊上傳來一聲輕咳,宛若一道驚雷!傅琨抱臂立在廊柱旁,靜靜地注視着他們倆。
傅安如遭雷擊,猛地掙開譚黎的束縛,慌不擇路地跑了。
直到驚慌失措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門,譚黎才收回視線,再轉身時已然換上了平日那副恭順神色,走到廊下規規矩矩福了一禮:“傅琨姐。”
“有些事兒主子不便出面,咱們做奴婢的,自然得多擔待些。你受苦了。”
傅琨終于開口,聲音不緊不慢。她伸手拍了拍譚黎的肩,力道不輕不重,卻讓譚黎不自覺地繃直了背脊。
“不過你記住,奴婢以忠立身,若是存了異心,别說主子發落,便是我,也得清理門戶。”
“是,譚黎謹記。”她垂眸答道,聲音平穩得沒有一絲波瀾。
傅琨滿意地點了點頭,臉上又恢複了溫和模樣。“傅安自小跳脫,難為這些年你一直念着他。”
譚黎睫毛輕輕顫了顫。“他很好。”
傅琨失笑,當真是情人眼裡出西施。“我那兒還有幾瓶傷藥,回頭我叫他帶給你。”
“多謝……二姐。”
傅琨勾了勾唇,“你還傷着,回去歇息吧。”
……
* 韶州 曲江縣 梅關北城門
酉初三刻,城門已燃起篝火,橘紅的火光在青石磚牆上跳動,将戍卒鐵甲映得忽明忽暗。
城門口,排隊入城的百姓隻剩最後幾對——挑柴擔的農婦、牽瘦驢的貨郎,以及一對駕着馬車的男女。
女子身着粗布棉袍,腰間束帶勒得緊實,戴着半舊的雪笠,陰影遮住半張臉,隻露出線條硬朗的下颌。
戍卒隊正——一個眉目冷峻的高挑婦人,按刀而立,目光如鈎,從排隊的人群中掃過,最終落在這對男女身上。她擡手示意,兩名持戟女卒立刻橫戟攔住去路。
“路引。”
璩綸從懷中取出一卷黃麻紙,雙手遞上。紙面粗粝,邊緣磨損,看着像是常被翻檢的舊物。
隊正接過,指尖在朱砂印上摩挲了一下,眉頭微蹙。
“端州來的?”鷹隼般的目光在文書與二人之間來回掃視。
“是,年關了,帶着夫郎回家探親。”璩綸嗓音低沉,帶着點荊南口音,卻又混着古怪的腔調,像是刻意模仿又不甚熟練。
隊正冷笑一聲,突然将文書湊近篝火。火光透紙,映出紙背隐約的暗紋——
嶺南道各州衙專用的摻南海硃砂的官印,此刻卻泛出詭異的橘色,這是中原常見的胭脂色印泥。
這路引顯然是拓印的赝品!
“桑皮紙,還是宣甯舊年的制式。”隊正摩挲着文書邊緣的壓紋,擡起眼皮盯着璩綸,冷聲問道:“今年九月新頒的過所一律改用藤紙,你這東西是從哪兒弄來的?”
璩綸心裡一咯噔,沒成想這守軍倒是個硬茬,竟察覺了其中疏漏。她指節收緊,悄悄摸向暗藏袖中的薄刃——
見璩綸不說話,一旁低着頭的水笙立馬急吼吼地辯解,“阿姐明鑒!這路引原是八月就領了的,本想着中秋前就能到家,誰成想路上妻主染了風寒,路上修養耽擱了兩個月……”說着就去掏包袱裡的方子,“您看,這是醫館開的藥方……”
“放肆!”隊正斜睨了他一眼,“這兒哪有你插嘴的份兒?!”
腰間橫刀铿然出鞘三寸:“僞造官文書,按律當杖九十!滿口謊話,拒不認罪,罪加一等!”隊正一聲厲喝:“押去監牢,聽候發落!”
就在璩綸準備動手時,城樓上傳出一聲清喝:“——且慢!”
一道黑漆劄甲的高挑身影自城垛躍下,從三丈高的城牆落地竟無甚聲響,足見此人功夫不俗。
劄甲在火光下泛着幽光,來人掀開面甲,露出一張英氣逼人的臉,眉如刀裁,眸若寒星。
衆卒朝她行禮,“都尉。”
璩綸動作一頓,瞳孔驟縮——韶州折沖府果毅都尉瞿四娘!
瞿四娘在璩綸臉上停留一瞬,唇角忽地勾起。
蓦地,反手一巴掌抽在隊正臉上,打得她踉跄後退,嘴角滲出血絲。“瞎了你的狗眼,連歹人貴人都分不清楚。”
隊正臉色瞬間慘白,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卑職萬死,有眼不識泰山,請貴人恕罪。”
瞿四娘瞥了她一眼,“自去領杖。”
“多年不見,璩大人風采依舊。”瞿四娘掃過她空蕩蕩的右臂,“這……?!何人竟敢傷得了你?!!”
璩綸不欲多說,“前塵往事,不值一提。”
見狀,瞿四娘也不再多問,“城門下鑰,随我去别院小酌一杯?”
“好。”
……
梅關别院的暖閣裡,炭盆燒得正旺,瞿四娘設下酒宴招待二人。
“你有口福了,這可是我親手釀制的荔枝酒,嘗嘗。”說着,替她斟了滿杯。
“當年匆匆一别,再見竟是十多年的光景,想想還真是令人唏噓。”
她歎了口氣,不禁感慨,“想我當年初來韶關,梅關古道都還沒修葺……再看看現在,連驿站都換上了嶄新的琉璃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