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十,私塾放歸一日,傅雲璋回府。
穿山遊廊的檐角凝着薄霜,晨曦晦暗如陰翳。院角,一株老梅虬枝盤曲,枝頭綴着星星點點的紅萼,在灰蒙蒙的晨色中格外刺目。
傅雲璋方轉過月洞門,便見姜琝立在廊柱旁,領口一圈灰鼠毛被風吹得微微顫動,襯得她面色愈發蒼白。
“表姐?”
姜琝回頭,嘴角彎起弧度:“雲璋表弟。”
雲璋腳步微滞,随即展顔:“瞧我,許久不見表姐,乍一眼見,險些認不出來了。”
“一起走走?”
雲璋颔首。清漪緩下腳步,不着痕迹地拉開距離。直到墜後丈二遠,才緩步跟上前去。
二人并肩而行,遊廊曲折,靴底碾碎的霜粒發出細弱的嗚咽。
欄杆外,薄冰鎖住一池寒水,幾莖枯荷斜插其中,蓮蓬低垂,宛如被壓彎的脊背。
傅雲璋似有所感,“表姐有話跟我說?”
“雲璞訂婚了。”姜琝忽然開口,呵出的白氣很快消散在寒風裡,“我聽說那人你也見過。”
“雲璋,”姜琝頓下腳步,“你覺得她如何?”
傅雲璋腳步未停,目光掠過池面。冰層下,幾尾紅鯉緩緩遊弋,鱗片在晦暗的水中忽明忽滅。
雲璋歎了口氣,“大哥喜歡。”
真相如刀,殺/人兵不刃血。姜琝突然喉頭一哽。
池中薄冰突然發出細微的碎裂聲,驚得紅鯉四散。一片枯荷終于不堪重負,“咔嚓”折斷在冰面上。
“她果真手段不凡,雲璞身邊人都被籠絡幹淨了。”姜琝輕笑。
“雲璋,我想你心裡很清楚,雲璞不适合她。”姜琝側頭,目光比寒冰更淩冽,“作為長姐,我希望你能勸勸他,不要一意孤行。”
“大哥決定的事不會輕易改變。況且爹娘都允了婚事,事成定局,現在再談這些有什麼用呢。”
“我隻是……不忍心他誤入歧途。”姜琝收斂起潰散的情緒,“東府的事兒你都聽說了罷?”
傅雲璋眉頭一跳。
被趕出東府的卓陽心懷怨恨,直接将白琰替傅雲逸頂罪的事兒給捅了出去。
白家吵着鬧着要傅氏給個說法,竟直接帶人闖進了傅氏宗祠,兩家正鬧得不可開交,連帶族長都氣病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白家鬧事的當口,不知是誰将傅筠豢養外室的陰私抖了出來。
那外室還懷着身孕,這會兒正在東府門前哭鬧,口口聲聲要認祖歸宗……這下更是火上澆油。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姜琝意味深長地瞥了他一眼,“雲璋,萬不可助纣為虐。”
“走罷,傅琨和譚黎已經候在書房,就等你了。”
傅雲璋登時心如擂鼓,到底是個十五六歲的孩子,饒是面上再如何鎮定,眼中一閃而過的忐忑和驚惶終歸做不得假。
……
晨光透過窗棂,在青磚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書房一片阒寂,唯有筆鋒劃過紙面的沙沙聲。
譚黎跪在地上,背脊挺得筆直,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傅琨和傅安分立兩側,神色凝重。
姜琝和傅雲璋的到來打破了沉寂。
一旁的傅安無意識地絞着衣角,眼眶發紅。他盯着譚黎蒼白的側臉,喉頭滾動了幾下,終于忍不住開口:“公子……”
聲音一出便顫得厲害,“公子,譚黎姐她這麼做也是為了您,您能不能别怪她……”
“再說東府跟白家本就蛇鼠一窩,惡人自有惡人磨,讓她們狗咬狗也沒什麼不好嘛。”
“——傅安!”傅琨厲聲喝斷,額角青筋隐現,“公子面前,豈容你放肆!”
傅安被吓得一哆嗦,卻仍倔強地抿着唇。
傅琨深吸一口氣,轉向傅雲璞,躬身一禮:“公子明鑒,此事也不盡是譚黎推波助瀾之故。”
她看了一眼譚黎,又道:“譚黎固然有錯,最多是擅作主張将事實真相抖落出來而已,所言俱是實情,并非造謠生事,念在她一片忠心的份上,請公子網開一面罷。”
傅雲璞端坐書案前,手中羊毫不停,墨迹在紙上洇開,字字力透紙背。
“求公子大發慈悲,網開一面。”
室内重回寂靜。
雲璞筆鋒驟停,他緩緩擡眸,冷峻的目光落在譚黎身上,聲音淡漠而不辨喜怒:“譚黎,你可有話要說?”
所有人都盯着譚黎,譚黎垂着頭,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一片平靜:“奴婢做了錯事,任公子責罰。”
姜琝上前一步,目光如刀:“你一個外院行走的奴婢,又怎麼知道内院辛密?”
“說!是誰在背後指使你?!”她聲音陡然一厲,“将你所作所為、前因後果、事無巨細一并從實招來!”
譚黎指尖微微蜷縮,“無人指使。”她擡起頭,聲音堅定了幾分,“是奴婢自作主張,請公子責罰。”
“杖責十大闆,扣半年月例,降為雜役。”雲璞聲音冷而沉,“若有下次,直接打發出府。”
譚黎伏身叩首,額頭抵在冰冷的青磚上,聲音平穩:“奴婢謝公子開恩。”
傅安攥緊了拳頭,眼眶發紅,卻不敢出聲。
傅琨暗暗松了口氣,這處罰看似嚴厲,實則留了餘地——十大闆不過皮肉之苦,降為雜役雖失了體面,卻仍能留在府中。
姜琝蹙眉,回頭瞥了雲璞一眼,心有不甘,卻終究沒再開口。
廊下很快傳來竹闆着肉的悶響,一下接一下,規律而沉重。譚黎咬緊了唇,冷汗順着額角滑落,卻始終沒發出一聲痛呼。
傅安再忍不住,猛地轉身沖了出去。
雲璞垂眸,重新提筆蘸墨,筆尖懸在紙上許久,卻終究沒能落下。一滴墨無聲地洇開,在宣紙上暈出個漆黑的圓,像極了無言的歎息。
傅琨躬身告退,将空間留給姐弟三人。
“雲璞,你太心軟了。”
姜琝眉宇間凝着化不開的霜色,“你分明知道這是有心之人挑唆!可你卻被情愛沖昏了頭腦,竟然對此背主之事無動于衷!”
“雲璋,你說呢?”
傅雲璋對上姜琝的視線,“若要追根究底,此事本因我而起。”
“當初傅雲逸污蔑大哥清白,傅安出言維護,為了堵他的嘴,我以口無遮攔為由下令處置了傅安,譚黎……她不過是做了我想做卻不能做的事!”
“非要追根溯源,那也是傅雲逸出言不遜在先,傅安因他之過受此無妄之災,譚黎略施小懲收拾他一番有何不可?”
“他既然傷害大哥,又為何不允許我還手?但凡是個有血性的人,都忍受不了這樣的侮辱,就是譚黎不動手,我傅雲璋遲早也會叫他長長記性!”
“你!”姜琝一噎,“行事如此偏激,你就不怕——”
“——我怕什麼?!我有什麼好怕的?”
傅雲璋冷笑一聲,眼底戾氣驟現,“表姐,你口口聲聲說為大哥好,可傅雲逸羞辱他的時候,你在哪兒?白琰逼婚的時候,你又在哪兒?哼,現在倒來指責我行事偏激?”
姜琝臉色煞白,唇瓣微微發抖,卻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
“雲璋!”雲璞拍案而起,厲聲喝止。茶盞翻倒,在案上洇開一片深色痕迹。
傅雲璋充耳不聞,仍死死盯着姜琝,一字一句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我不妨告訴你,誰敢傷害我大哥,我就要誰付出代價!”
“同樣的,誰若護着我大哥,就是她行差有錯,我也維護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