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琝痛心疾首,“你們兄弟兩個真被那人灌了迷魂湯不成?傅氏百年大族,竟要被此宵小玩弄于股掌之間?”
“雲璞才認識她多久?豈有一掌之數?她接近雲璞分明就是居心不良,别有所圖,你們卻無知無覺,一心向着她,就不怕她日後——”
“表姐慎言!”傅雲璞突然出聲打斷,他面色沉冷如霜,眸中寒光凜冽,柳青俨然已成他的逆鱗。
“我想表姐多慮了。”他聲音冷得像淬了冰,“我傅家兒郎,還不至于蠢到被人玩弄的地步。”
“所以饒是她目的不純,你也毫無芥蒂嗎?”
“表姐又怎知我對她是真心實意?全無利用?”
姜琝怔在原地,一瞬間他仿佛覺得自己從未真正了解過這個溫潤如玉的表弟。
“她要榮華富貴,我要傳宗接代,你情我願,各取所需,這樁交易很劃算不是麼?”
“更何況她還簽了身契,身家性命全然攥在我手中,你們還有什麼顧慮?倘若她真有異心,就算去母留子我亦在所不惜。”
“如果我這麼說你們心裡能好受一些的話,我不妨說得再明白些——若她負我,我不過予她一紙休書,從此恩斷義絕。若她心存二志,傷我至親,我與她便是不死不休的仇敵。”
“同樣,她為我妻,夫妻一體,我絕不允許任何人,在無憑無據之下污蔑我的妻房!”
“大哥!”
若當真是為了子嗣傳承,天下那麼多女子,為何偏偏是她?
姜琝絕望地閉上眼,“你心意已決,我自知多說無益……可我還是要提醒你,此人心思深沉,絕非良配。但願日後,你不會後悔今日的決定。”
“多謝表姐挂心。一人做事一人當,便是日後出了差池,我也絕不會埋怨任何人。”
“抱歉,是我逾矩了。”
姜琝心灰意冷地離去,傅雲璞渾身洩力,重重地跌坐回圈椅中。
“大哥……”
“雲璋,你說為何世人心中總有那許多成見?與世家大族聯姻,難不成是她們獨具慧眼,看中了我才華橫溢?”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總不見得是為我傾心罷?”
雲璞偏過頭,淚無聲滑落。“同樣是貪圖富貴,緣何高門大戶就比尋常百姓更高人一等?難道出身、門第就真的這麼重要?比我這個人,還要重要?”
“難道身為嗣子,連自己的喜好都要割舍嗎?我不過是選一個自己喜歡的人做妻子,有何不可?為什麼所有人都要反對呢?”
“柳青她真的那麼不堪嗎?為什麼總要以最惡毒的方式诋毀她?我與她相處時日雖短,可我能真切地感覺到她對我的情誼。”
“旁人都說她狠絕,可是她這麼做不是為了我嗎?非是我偏心維護,她為我放棄了一切,難道都不能證明她的真心麼……”
雲璞捂住雙眼,颌角墜落的淚珠裹着無盡的苦澀,“換做旁人,又有誰能為我做到這個地步?便是做戲,我也認了。”
雲璋五味雜陳,他從未見過大哥這般消頹、脆弱,仿佛一個泥人、瓷娃娃,輕輕一碰就會摔得粉碎。
撲通一聲,他跪在雲璞腳邊,“哥,譚黎的事兒是我吩咐她做的,我怨恨傅雲逸對大哥出言不遜,所以才使了手段叫人給他一點教訓。”
雲璞的手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是弟弟做錯了事,大哥,你罰我吧。”他才不是在替誰開脫,隻是見不得大哥傷心難過、心如死灰而已!
“不管大哥做什麼,我和爹永遠都會站在你這一邊。”少年紅着眼眶,“就是大哥做錯了,我們也會陪你一錯到底!”
“雲璋……”雲璞的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那些強撐的冷靜終于在這一刻分崩離析。淚再也抑制不住,簌簌地垂落下來,“謝謝你寬慰我。”
雲璞深吸一口氣,勉強平複下心緒,擡手拭去眼角的濕意,再開口時,嗓音已恢複了幾分往日的沉穩。
他扶起雲璋,語重心長道:“雲璋,陰私手段實非君子所為。”
雲璋抿着唇不說話,眼底卻仍是不服輸的倔強。
“你要記住,為人處世須得光明磊落。”他聲音很輕,卻字字如鐵,“若有人傷你,便堂堂正正地讨回公道——背後使絆子,反倒落了下乘。”
傅雲璞挺直了脊背,溫潤如玉的傅大公子又回來了。“平日學業辛苦,你難得回來一趟,快回房去,好好歇息歇息。”
雲璋蔫蔫點頭應下。
“去叫譚黎進來,我有話要問她。”
雲璋觑着傅雲璞的神情,弱弱道:“……大哥,罰都罰了,這事兒就讓它過去吧。你要是不解氣,幹脆連我一起罰好了。”這樣他還能心安一點兒。
雲璞瞥了他一眼,語氣不容置疑:“下去休息。”
“噢。”
……
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血腥氣,混着冬日的幹冷,在書房内緩緩浮動。譚黎跪得筆直,“公子。”
“你當真沒什麼要說的嗎?”
“回公子的話,”譚黎眼珠動了動,“傅雲逸辱及公子清譽,理應……理應受些教訓。”她垂眸,“奴婢知錯。”
“你錯在何處?”傅雲璞的聲音平靜得可怕。
“奴婢不該自作主張。”
“雲璋說你是受他吩咐行事,是真的嗎?”他聲音很輕,卻帶着不容抗拒的壓迫感。
譚黎呼吸一滞,喉間泛起鐵鏽味。最終她俯下身去,額頭抵在冰冷的青磚上,“但憑公子發落。”
鎮紙重重地敲在書案上,傅雲璞臉色鐵青,不怒自威:“還敢撒謊!”
譚黎指節攥得發白,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疼。
她的頭垂得更低了,但冰冷的觸感讓她混沌的思緒清醒了幾分——
“奴婢……”譚黎聲音嘶啞,“奴婢……心悅傅安。”這是實話,至少不全是謊話,“傅安受罪,我心痛難忍。”這也是實話。
額頭的劇痛讓她眼前發黑,但越疼,說出來的話反而越流暢,“奴婢一時糊塗,這才偏激行事,挾私報複!求公子寬恕!”
雲璞心中難免失望,聲音徹底冷下來,直截了當地問她:“說罷,她允諾你什麼了?”
譚黎心裡一咯噔,心中直打鼓。
“譚黎,你跟了我這麼多年,不會不了解我的脾氣。背主不忠、撒謊成性,這都是為奴為婢的大忌。而這兩項,今天你倒都占全了。”
譚黎猛地擡頭,蒼白的臉上血色盡褪,“——公子明鑒!”
她聲音嘶啞,泣不成聲,“奴婢絕無二心。奴婢還想迎傅安過門,絕不會背叛公子,背叛傅氏!”
在他淩冽目光的逼視下,譚黎的肩膀漸漸垮下來。她緩緩低頭,“……是柳青,是她撺掇我這麼做的。”
“她允諾我,隻要讓東府不得安甯,她們自顧不暇便不會插手您的婚事,事成之後,她會讓您給我和傅安指婚……”
“公子,奴婢所言句句屬實,絕無虛假!若有半句謊言,譚黎立誓——終身與傅安無緣。”
傅雲璞靜默半晌,良久,他才開口:“傅安與我自幼長大,情同手足,他的婚事阖當由他自己決定。”
“念在你對他一往情深的份上,我願意幫你說合,不過剩下的事兒,就看你自己的誠意了。”
譚黎的心情随着雲璞的話起起伏伏,待塵埃落定,她重重叩頭:“謝公子——!公子大恩大德,譚黎終身不忘!”
雲璞疲憊地擺手,“下去吧。”
待腳步聲遠去,雲璞從案邊的紫檀囊匣中取出一副畫軸。畫卷緩緩展開,絹本上漸漸顯露出一幅人像,俨然是傅雲璞的模樣。
柳青……柳青……
神思完全被這兩個字占據,好的壞的,歡喜的難過的,通通與這個名字糾纏在一處,剪不斷,理還亂。
指腹輕輕摹在畫心上方兩行小楷上——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我該拿你怎麼辦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