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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南海,朔風怒号,濁浪排空。靠近東沙群島海域,管虎率着十數條船嚴陣以待。此處正是當初她被璩綸廢去半條手臂之地。
寒風卷着鹹腥撲上甲闆,吹得桅繩嗚嗚作響。桅杆高處,兩隻信鴿靜靜栖在帆索旁。這些扁毛畜生是海上最可靠的線人,縱是飓風暴雨也能尋到歸途。
管虎眯起眼,“動手!下鐵蒺藜!”
十幾艘蜈蚣快船立刻散開陣型,水鬼們将系着鐵鍊的蒺藜刺球抛入海中。浪湧間隐約可見寒光閃爍,像一群嗜血的鲨魚潛伏在波谷之間。
管虎咧嘴一笑,這次她人多勢衆,必定穩操勝券。況且她一早便得到消息,這趟船上沒有那個厲害的獨臂女人,雖說青龍镖局的镖師确實厲害,可茫茫東海,她百十号弟兄,還對付不了三四十号人?就是困也能把她們困死。管虎心下不屑,上次請她們喝酒她們不喝,這回還不是乖乖喝下了麼。
桅杆上的帆布獵獵作響,戰鬥的号角一觸即發。
——嗖!
猝不及防間,一支烏羽箭破空而來,釘穿了她身旁喽啰的咽喉。
百步穿楊!又幾道箭矢破空射入水中,頓時海水便染了紅。
管虎定睛望去,對面,二十餘名手握鋼刀身着勁裝的镖師正蓄勢待發,為首的女人手中鐵胎弓弦猶顫——正是威震閩海的“鐵翎箭”方昊,這可是她的看家本領!也正是憑着這一手,她才能在珊瑚洲立威揚名。可今天,她居然把這套功夫使在曾經的兄弟身上,該死!
管虎大駭,“方昊!”很快,她又恢複鎮定,“區區手下敗将,在這耍什麼威風!”
海風刺骨,鐵鈎在冷光中泛着森然寒意,管虎眼中閃過一絲陰鸷,“放箭!!!”
一聲令下,十數條船上同時射出火箭,如流星般劃破陰霾,漫天火箭拖着黑煙撲向對面,特制的箭镞紮進帆布,火舌瞬間舔舐麻帆,黑煙騰起——
海浪突然炸開,十幾個镖師從船舷兩側翻出,嘴叼短刀,如鲨魚般潛遊而來!
管虎的副舵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水中探出的手拽入深海,咕咚一聲,隻剩一串血沫。
“兄弟們上!”話音剛落,管虎這邊人還未動,錢叙已縱身躍上敵船,手中陌刀如銀龍出海,當先将擋在面前的幾個喽啰攔腰斬斷。血霧彌漫,身後镖師已列陣如牆,橫刀雪亮。
“你們居然沒事?!”管虎瞳孔驟縮,“不好!中計了!撤!快撤——”
遲了。
錢叙刀鋒一轉,陌刀劈開血霧,直取管虎面門。
鐵鈎格擋的瞬間,管虎隻覺得一股巨力震得五髒移位,踉跄後退時,忽見自己那條獨臂高高飛起,竟是被陌刀齊肩削斷!
撲通一聲,海浪張開血盆大口迅速将人吞噬,管虎口中湧出血沫,混着鹹腥的海水,化作一聲無人聽見的嗚咽。
方昊别過頭,臉露痛色,畢竟她與管虎相識多年,看她誤入歧路遭緻身死,她心裡也不好受。
海浪拍擊着船身,迸裂的水珠濺在眉眼,方昊抹了把臉,鹹澀滲進唇縫,混着鐵鏽般的血腥氣。
“看在你注定命絕于此,此乃天意。”錢叙望着浮在海面的屍身冷冷道。
管虎一死,剩下的喽啰立馬作鳥獸散,四散奔逃,十幾條小船如驚雀般竄向遠海,激起一片淩亂的水痕。
“窮寇莫追,趕路要緊。”
錢叙轉頭,目光掠過波光粼粼的海面,落在遠處那幾艘遲遲未動的漁船上——季泉的船隊遠遠綴在後頭,始終保持着一段微妙的距離。
海風驟烈,浪沫如碎雪般撲上甲闆。陌刀還滴着血,在船闆上劃出一道蜿蜒的紅痕,随着船身搖晃,漸漸被海水沖刷成淡色。
錢叙收回視線,“命令全船近海行駛,全速前進!”
麻帆被狂風鼓脹,發出沉悶的轟鳴。船頭劈開猩紅的血水,逆風而上。
……
* 廣州市舶司
“放肆!”為首的玄甲内衛猛地抽出橫刀,刀鋒在晨光中劃出一道雪亮的弧線,“内衛奉旨查案,爾等竟敢阻攔?!豈有此理!”
雙方劍拔弩張之際,忽聽一聲輕笑從後方傳來。
“别跟她廢話。”凃奂耷拉着眼皮,慢悠悠從玄甲衛身後踱出,她腰間那柄錯金儀刀甚至未曾出鞘,隻随意擺了擺手:“嚴守各門,别說是人,就是一隻蚊子也别想活着走出這扇門!”
“搜!”
一聲令下,數十名内衛如黑潮般湧入市舶司内衙。
凃奂閑庭信步邁入内堂,元珂正襟危坐,顯然已經恭候多時。
凃奂挑眉,大剌剌往客座一癱,二郎腿翹得幾乎要架上案幾。腰間佩刀“咔嗒”一聲擺在紫檀木幾上,威懾之意溢于言表。
“市舶使,在下内衛閣領凃奂,見禮了。”
元珂不說話,凃奂也不急,耗就耗呗,她什麼都缺,就是不缺時間。
窗外傳來内衛翻箱倒櫃的響動,時不時夾雜着瓷器碎裂的脆響。元珂的睫毛幾不可察地顫了顫,卻仍保持着挺直的坐姿。
就這麼僵持了莫約一盞茶的功夫,凃奂等得不耐煩了,她素來不是耐心之人,再說,跟别人大眼瞪小眼最是無趣。
“啧,市舶使這般嚴陣以待,莫非是藏了什麼心事?不妨說出來,說不定凃某能幫上一二呢。”
“你想聽什麼?”
“看你,”凃奂彈了彈指甲縫,漫不經心道:“港口縱火案,西郊寺天火案,稅銀案,哪個方便你說哪個,我洗耳恭聽。”
元珂前所未有的嚴肅,内衛的名聲她如雷貫耳,言語間稍有漏錯便會萬劫不複。
同宋璟之流打交道,她尚且遊刃有餘,因為她們心有顧慮——顧慮家族,顧慮仕途,顧慮身後名。這些顧慮就像拴在惡犬頸上的鎖鍊,她們即便龇牙咧嘴,也不敢真的撲上前撕咬。
而内衛?她們是鬣狗,不,比鬣狗更可怕。鬣狗隻為腐肉而來,而内衛吃/人不眨眼,生生從人身上撕下血淋淋的骨肉,嚼碎了咽下去,連骨頭都不吐。
更何況她們背靠天子,一言一行都彰顯着赫赫皇權,身為皇帝手中的刀,劍鋒所指,無往不利。旁人又如何與之抗衡?
凃奂歪着頭看她,指尖輕輕敲擊案幾,每一聲都像是催命的更漏。
元珂深吸一口氣,心思百轉千回。覆巢之下無完卵,她背靠東宮,在内衛面前說話尤其謹慎,否則一着不慎牽連了太女,元家又豈能獨善其身。
“此事還要從七年前說起。”元珂不動聲色地調整呼吸,她得保持清醒,此刻絕不能露怯,更不能失言。“不知閣領可還記得崇安太女謀逆案?”
“怎麼?難不成這二者間還有關聯?”
“不止如此,連五年前的許墨案也牽扯其中。”元珂呷了口茶,“當年貪污案威震天下,天子一怒連斬百人,人人皆知此案因許氏結黨營私而起,可誰知她結得是誰的黨營得是誰的私?”
凃奂敲擊案幾的手蓦然頓住。
“申佩、蕭攸二人是許氏門生,向來以許墨馬首是瞻,當時申佩掌握着河南五道的鹽鐵鑄錢權,蕭攸則以工部之便假借漕運經商,許多貨品都毫不意外地流向北地,更确切地說是流向幽州鐘離氏。”
“當年崇安太女謀反的罪證之一便是私藏甲胄,可即便她手眼通天也不過及笄之年,如何有如此實力在天子腳下瞞天過海?”
“閣領不會不知嶺南道真正手握實權的是誰,而這位正是崇安太女外家鐘離氏的兒媳。”
“自崇安太女被廢,鐘離氏便慢慢淡出朝堂,可縱觀大祁疆域,除了長安,其他哪個地方沒有鐘離氏涉足?”
“兄長嫁與太女,元氏與東宮同氣連枝,焉知鐘離氏對此毫無芥蒂?若說當今儲君為鐘離氏眼中釘肉中刺,元氏難道能幸免?”
“不瞞閣領,自元珂赴任廣州,曆經的樁樁件件皆有人在幕後操縱。”元珂眼底閃過一絲銳利,“左右不過是想利用我拉太女下馬,可如今看來,連内衛也成了她們成事的筏子。”
凃奂忽然低笑出聲,“好一招禍水東引,顧左右而言其他,凃某甘拜下風。”
“一個月來,廣州各縣都在查賬,查漏補缺,填補虧空。節度使、經略使、刺史、都督,哪個不是忙得腳不沾地,獨你市舶司是個例外。”
“聽聞市舶使府上日夜笙歌,好不熱鬧……”凃奂陰恻恻地盯着元珂,“我看衙門裡關的貪官污吏再多,也比不上一個你。”
“既然你不肯吐露實情,那就别怪本衛不講情面,是是非非,真真假假,且在賬面上見真章!”
元珂被激起了怒氣,直言不諱道:“查稅不過幌子而已,你來廣州所為何事,你自己心裡清楚!”
突然!鋼刀出鞘,寒光如電,直奔元珂門面而去!
凃奂眼底閃過一絲錯愕,但轉瞬即逝。她面色陰沉如鐵,心底已掀起驚濤駭浪。“妄揣聖意,你好大的膽子!”
刀刃破空,帶起一線冷風,在距元珂咽喉三寸處驟然頓住。
"市舶使言之鑿鑿,"凃奂聲音低沉,刀尖紋絲不動地懸停,"可敢在聖上面前直言不諱?"
“哼,你我心知肚明。”元珂眸中鋒芒不減,指尖輕輕推開刀鋒,指腹上留下一道細如發絲的血痕,她卻渾不在意。
她唇角微揚,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區區稅銀算什麼,聖上心裡裝的是九州萬方,是江山社稷。”
她聲音很輕,卻字字如針,每一針都精準地紮在凃奂最敏感的神經上。
凃奂心頭一凜。
眼底暗流翻湧,持刀的手猛然收緊,手背青筋暴起,骨節泛白。鋼亮的刀身映出她陰晴不定的面容——殺意與忌憚如同兩條毒蛇,在瞳孔深處糾纏撕咬。
指甲與鋼刃相觸,發出一聲輕響。
铮!
鋼刀震顫,清越的顫鳴在内堂久久回蕩。燭火忽明忽暗,恰似凃奂此刻翻騰的心緒。
“閣領可千萬别會錯了意,免得鑄成大錯,屆時追悔莫及。”
凃奂眯起眼,刀鋒一寸寸收回鞘中。金屬摩擦的聲響格外刺耳,仿佛在撕扯着什麼不可言說的秘密。
窗外,一隻夜枭突然發出凄厲的啼叫,聲聲催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