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望春樓
廣運潭上,晨霧未散,漕河上氤氲的水汽裹着桂香漫過雕欄。漕工号子忽遠忽近,驚飛了在欄杆歇腳的白鹭。
“不幸中的萬幸,宮裡定的東西倒缺得不多,左右添補添補也能交差。”文黛将賬簿遞給崔骃,“你看看。”
“你剛才也看到了,咱們這回損失慘重,燒了三條船,剩下兩艘怎麼着也得大修。”文黛對目前的情況并不樂觀,“馬上就十一月了,再怎麼趕工,年底也沒法出海。”
“而且,除去給宮裡的進貢,剩下的貨也補不上虧空,沒有資金流轉,明年出海的貨還是個問題。”
文黛說的這些崔骃心裡都有數,缺船缺錢還缺人手,這确實是個大麻煩,況且每年進貢給宮裡的東西也萬萬不能少,否則宮裡問罪下來,她可擔待不起。
“不論如何,得先緊着宮裡。”
文黛垂頭喪氣,崔骃一副過來人的模樣勸她,“别灰心,這回隻是個意外,等後面穩定下來,有咱們賺大錢的時候。現在的這點損失,跟之後潑天的财富比起來,不值一提。”
文黛似是被說服了,“我聽崔骃姐的。對了,廣州那邊有消息了嗎?能不能把元珂換下來?她要是一直呆在廣州,保不定哪天又像這回一樣給咱們使絆子。”
“别提了,為着這事兒,我愁得都幾個月沒睡過好覺了。”
所有關于廣州的消息都石沉大海,京中半點風聲也無,更别說彈劾元珂的奏章。
崔骃這下才真正見識到了權勢的力量。在皇權這座大山面前,她那些自以為高明的小動作充其量是小打小鬧,小巫見大巫,屬實是蚍蜉撼樹,螳臂當車,自不量力。
文黛漫不經心地撥弄着茶盞,忽然擡眸瞥了崔骃一眼,青瓷碰撞聲裡,她不經意間提起:“咱們船隊裡可還有位波斯客呢。”
崔骃瞳孔驟縮,她敏銳地打量起文黛來,這個家夥也不像真的愚鈍嘛。
“胡商是邦交的重要一環,市舶司無故扣押商貨之舉,且不說影響貿易和稅收,若此惡行被胡人宣揚出去,豈不壞我朝威名。”
“你說的不錯,我怎麼就沒想到呢。鴻胪寺少卿康廉就是波斯人,若是借她之手将此事剖到明面上,屆時誰再想将消息瞞下去怕是也難。”
反正事情發展到現在,因果緣由也說不清了,索性就把事鬧得再大一點。當今陛下可是最在乎臉面的皇帝,怎麼能容許在蠻夷面前失了威名。
崔骃自然不會天真地認為康廉能成事,“懷化坊聚集着大量胡商,讓那個波斯客在坊間内外多多宣揚一番,鬧出點動靜。隻要有苗頭,自然有人聞風而動。”
“還是崔骃姐想得周到,那我這就派人去辦。”文黛拱手告辭。
她心裡早就盤算好了,估計也就是這段時日,錢叙她們在廣州應該已經成事,到時候消息傳入京畿,就不信元珂還能穩坐市舶使之位。
* 長安縣廨
深秋,斜陽穿過一株老柳,在青磚照壁上投下斑駁金光。縣廨正堂前的石階被曬得發白,縫隙裡還殘留着晨霜化盡的濕痕。
檐下鐵馬銅鈴随風而動,叮當聲驚飛了獬豸雕像上幾隻麻雀。堂前懸着的“正大光明”匾下,兩個衙役正拄着水火棍打盹。
“縣令。”文黛踏入後堂,縣令正伏案疾書。
“何事求見?”
文黛落座,檀木椅發出細微的吱呀聲,她将計劃和盤托出,“縣令,不知此法可行否?”
窦容心驚她膽大包天,手中紫毫筆一頓,墨汁在公文上洇開一團黑暈。“你這商戶,這等機密要事,也敢輕易洩露于人前?!萬一不慎走漏風聲,你該當何罪?”
文黛暗道這老狐狸狡猾,先前她已去信平陵向喬文清求證,得到的結果便是【此人可信】四個字。
“小民無狀,縣令莫怪。”文黛嬉皮笑臉:“我一見縣令便覺得親切,何況您是長安的父母官,小民遇事不決,請青天大人為民做主有何不可?”
窦容冷嗤一聲,“巧舌如簧。”
“懷化坊隸屬萬年縣,我長安縣令如何越俎代庖?!”
文黛心裡一咯噔,這确實是個問題,不過這是她該考慮事兒。
文黛偷偷觑了一眼上座之人,也不接話茬兒,“縣令明鑒,小民有要事向您禀報。”說着,她從懷裡取出一個布包,裡面是一本極薄的賬簿。
七日前,青龍山莊派去廣州接應錢叙的暗衛回京,帶着一隻鐵匣。那匣子上的毒好生厲害,衛姝研究了三天三夜才配置出破解之法,解鎖後裡面便是這一冊簿子。
窦容翻閱後臉色卻不大好,“此物從何而來?”
“從廣州而來。”短短五個字,卻讓窦容沁出一身冷汗。
窦容知道問不出什麼來,這人着實是膽大妄為,“你們太張揚了!你可知這上面寫的是什麼?”
“貪官污吏的罪證。”
“無知小兒。”窦容聲音顫抖,“這可是朝中清流一派結黨營私的證據,豈是你能輕易獲取的?蠢貨,險些被人當了筏子!”
清流一派推崇儲君,倘若冊子上的名單屬實,不論是對于朝廷還是對于東宮都是不小的震動和打擊,帝心難測,誰知道又會掀起怎樣的腥風血雨。
文黛這下不淡定了,她仔細回想暗衛的禀報,反複思索反複确認,終于又把心放回肚子裡,“縣令放心,此事極為隐蔽,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迹。”
“自大。這簿子一旦洩露出去,順藤摸瓜下難道還會漏了你?!别叫人連窩端了才好。”窦容審慎起來,“行了,此事你不要過問了,權當沒這檔子事。”
文黛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她直勾勾地盯着窦容,眼中的狐疑幾乎要化為實質。
窦容面色不悅,“你這厮,難道還怕我奪了你的功勞不成?”
“小民不敢。”
窦容聲音低沉,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京畿重地,知道得越少,活得越久。”她意味深長地看了文黛一眼。
“草民受教。”文黛躬身行禮,腰彎得恰到好處,既顯恭敬又不失體面:“懷化坊之事還要仰賴縣令操勞。”
“知道了,你退下吧。”窦容再度提點她:“記住,此事阖該爛在肚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