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天邊最後一抹霞光悄然隐去,取而代之的是點點繁星與漸次亮起的燈火。
市舶使府門前,一頂青布小轎靜靜停駐,轎夫垂手而立,神情恭敬。轎簾輕動,宋璟一襲深色官袍,腰間環佩微晃,步履從容地邁出轎廂,闊步邁入府門。
穿過幾重院落,宋璟被引着進到雅室,内間燈火輝煌,外側露天亭台之上正演着散樂,絲竹之聲入耳,穿過回廊,越過憑欄,最終飄進一丈高的閣樓裡。
餘光瞥見宋璟身影,元珂揮手遣侍者退下,“宋刺史叫人好等,請入席吧。”
宋璟冷眼盯向她,袖袍一拂,徑直在席間坐下,“不必賣關子了,有話直說罷。”
元珂倒酒的動作一頓,“内衛現身廣州,宋刺史作何感想?”
宋璟冷哼一聲,神色間毫無波瀾:“這話說得好沒道理,内衛公幹,我能有何感想?”
“倒是某些人,借着職務之便行不軌之舉,恐怕這才是内衛此來的真正原因吧。”
元珂不慌不忙地端起酒杯輕抿一口,“你不必冷嘲熱諷,落井下石。就算内衛是為廣州港失火一事而來,我元某人也問心無愧。”
元珂的視線緊鎖着宋璟,眸中閃過一絲意味深長,“宋刺史政績卓越,任上已有六年光景了吧。”
“五年前京裡處置了一批貪官污吏,申佩、蕭攸赫然在列,行刑那日的慘狀……啧啧,真是慘不忍睹。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宋刺史就是那時候調任廣州的吧。”
“申佩掌握着河南五道鹽鐵鑄錢權,夥同蕭攸假借漕運經商,貨品都不約而同地流向北地,此二人夫眷都與幽州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
宋璟臉色驟變,眼中閃過一絲殺意,元珂恍若未聞,把玩着手中的白玉杯,“認真說起來,元某與經略使也稱得上一聲妯娌,親戚裡道的,你們何必對我如此趕盡殺絕?”
宋璟倏然起身,一掌拍在案幾上,震得杯盞叮當作響:“你在胡言亂語什麼?分明說的是你的事兒,休要攀談旁人!”
元珂嘴角勾着笑,“刺史真是裝糊塗的高手,既然你聽不明白,那我不妨說清楚些,内衛查什麼我不管,但你們若敢在背後做什麼手腳,想讓我來當替罪羔羊,那就别怪我不留情面,大不了魚死網破,同歸于盡!我活不了,大家都别想活!”
“你放肆!”
“申佩、蕭攸的下場,我可記得清清楚楚。你們想讓我步她們的後塵,做夢!”
她站起身,步步逼近宋璟,目光如炬:“别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的盤算。我上任廣州不過數月而已,整個廣州大大小小但凡排得上号的官吏哪個不上趕着巴結我賄賂我,什麼清水汆珍珠,金闆繪紅蝦,奇珍異寶源源不斷地落到我府裡來,不就是想讓我坐實貪污受賄的事實麼?”
“唆使我販私鹽,做假賬,用港口失火來掩蓋你們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還想讓我背鍋,我可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你們若敢動我,我就把你們那些肮髒事全都抖出來!”
“索性内衛也在這兒,倒免了我晝夜奔襲之苦,屆時她們問什麼我就答什麼,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宋璟被她逼得後退一步,臉色鐵青,“你!”
“你這是在威脅我?”宋璟聲音低沉,帶着壓抑的怒意。
元珂輕笑一聲,指尖輕輕敲擊着案幾,發出細微的聲響:“刺史言重了。我不過是想提醒你,有些事,不必做得太絕。”
元珂從容不迫,笑意盈盈,仿佛早已料到她會有這般反應,語氣中帶着幾分戲谑與威脅,卻又恰到好處地留了一絲餘地。
“做人留一線,是大家一起死,還是各退一步,相安無事,我相信刺史大人心中自有思量。”
她頓了頓,語氣緩和下來,“刺史安心,為表誠意,我早已上折請辭,若無意外,中旬京裡便會傳來消息。”
“實不相瞞,我向來胸無大志,亦無意介入朝中争鬥,還望高擡貴手。”元珂誠心道。
宋璟深吸一口氣,幾個呼吸間思緒百轉千回,她緩緩坐回席上,“你多慮了,我們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怎麼會自相殘殺呢。”
“再說港口之事不過是個意外而已,若真追究起來,海盜猖獗,竟膽大包天地盯上了市舶司,我與都督難辭其咎。你且放心,都督已派人四處搜羅匪寇蹤迹,想必不久就有消息。”
元珂莞爾,滿意地點頭,“還是刺史思慮周全。不過這樣一來,欺君之罪在所難免,元某這便呈折,請聖上聖裁,争取寬大處理。”
二人相視一笑,達成共識。“如此甚好,天色已晚,我便告辭了。”
“慢走不送。”
……
是夜,五府經略使府,宋璟忐忑地将夜談内容和盤托出。
薛邕聽罷臉色鐵青,大步來回走着,“這個元珂,倒是我們看走了眼。廣州稅銀查不成,咱們大不了罷官坐牢。跟申佩蕭攸的貪污案扯上關系倒也罷了,要是捅出來跟幽州那邊的事兒,我們都得誅九族!”
“那怎麼辦?”宋璟怔怔地望着薛邕,又轉過頭看王锷,“大帥?!”
“你們知道内衛在幹什麼嗎?!”
宋璟低下頭,王锷擡起眼皮盯着她二人,“她們此刻就在廣州府衙中,戶曹庫房裡,查賬。”
“整個嶺南道都在緊鑼密鼓地排查稅銀,你們兩個不要本末倒置。宋璟,你迅速召集轄下縣令,嚴查稅收,凡渾水摸魚者,一律以貪官污吏論處。”
“大帥,那元珂…!”
“事情要一件一件地辦,先處理好稅銀一案。至于元珂,派人盯着她,廣州的事兒沒了結前,仔細别讓她偷溜回京。”
“是。”
“行了,這段日子不要總往我這兒跑,免得授人以柄。都回去歇着吧。”
*
錢叙一行自大濠島啟程奔襲兩晝夜,于茫茫南海上與季泉的船隊迎面相撞。
季泉乘小船劃向錢叙一方,後頭跟着青龍镖局的镖師,錢叙仔細數了數,三十人,一個不多一個不少。
“我就說你吉人自有天相嘛,怎麼樣,你的人我一個不缺地給你帶來了。”
季泉這才注意到錢叙身邊立着的方昊,“方大當家,管虎派人裡裡外外找你呢,你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方昊神色平靜,向前一步,拱手道:“這兒沒什麼方大當家,承蒙總镖頭不棄,願意收留我們弟兄幾個,我等洗心革面,願為镖局效勞。”
“哦?”季泉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随即笑了起來,拍了拍錢叙的肩膀:“你這可是撿了個大便宜啊!方大當家可是江湖上響當當的人物,如今屈尊入你镖局,真是如虎添翼,我兩眼泛酸,着實嫉妒得緊哇。”
錢叙朝她抱拳,“多謝你替我照顧弟兄們。”
“客氣什麼。走走走,等到了澎湖島,我一定好酒好肉地招待你。”
錢叙搖頭,“恐怕不成,我出門都兩個月了,镖局無人主持大局,遲早要出亂子,我得趕緊回去。”
“好吧。既然你有要事,我也不多留你,這樣,我叫人準備些燒酒,再烤幾條魚下酒,今夜在船上為你踐行。”
“行。”
十來條船前前後後緊緊圍在一起,甲闆上的油燈倒影虛晃晃地映在水面,船頭劈開水波迎着北風緩緩前進。
季泉的跟班附在她耳邊耳語幾句,“老大,我發現她們三條船吃水很深,估計船上有好東西,咱們要不要去探探?萬一真有寶貝,咱們也能分一杯羹…”
“收起你的心思,你忘了是誰幫我們攻下澎湖島了?憑你的身手,你鬥得過她們?”
“老大,我這不是問您的意見呢嘛。”
季泉冷眼剜向她,“給我安分一點,休要惹是生非。”
跟班撇嘴,面露鄙夷地望着她進了對面船艙。
艙内,錢叙、季泉方昊等人擠坐在一處,小幾上擺着幾條烤魚,地上堆着幾壇酒。守在艙門的幾個镖師安靜地吃着炊餅,并不喝酒。
錢叙面露倦色,一口涼酒下肚,稍稍驅散了些許困意,“喝!”
“話說你怎麼來這兒了?可是金門島出了什麼事兒?”
“你還不知道?泉州成了通商口岸,新上任的刺史厲害得很,附近州縣都在大力剿匪,湄洲島、泉州灣一帶的兵力布防增加了一倍,許多弟兄都成了官兵手裡的軍功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指不定哪天就燒到了我身上。這不,我一接到你的消息就馬不停蹄地來投奔你了,誰知道總是慢你一步。”
“那之後你有何打算?”
“你也知道我這人懶散慣了,一向是不怕官就怕管。”季泉歎了口氣,語氣中帶着幾分自嘲,“金門島我怕是回不去了,還不如在澎湖島上逍遙自在。要把我逼急了,索性就到夷洲去,到流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