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約走了一炷香的功夫,艄公敲響了一家挂着紅燈籠的人家的院門,橘紅鋪了滿地,灑在身上暖洋洋的。少時,門扉裂了一絲縫隙,“喲,來啦?”
大門敞開,水笙這才看清屋裡人的面容,這是一張圓潤富态的白淨男人的臉,海島濕鹹,烈日如炙,他的臉上卻無任何風霜洗禮。
“快進來。”男人熟練地招呼着艄公,将人迎進屋裡叙話,“呵呵,我說今兒這眼皮怎麼一直跳個不停,原來是你給我送喜來了。”
艄公扯住兒子,“跟妹妹守着門口,有什麼動靜趕緊通知我們。”
“進來吧。”艄公招呼着錢叙三人。
“坐,累了一路了,先喝點水解解渴。”男人殷切地斟了一圈兒茶水,斜眼瞥過錢叙和璩綸,又目不轉睛地盯着水笙上下打量,末了滿意地點點頭,最終視線落在艄公身上,“陶哥這回又帶了什麼好貨來?”
一杯水囫囵下肚,艄公随意抹了抹嘴巴,“老樣子,你自己看。”
男人掀開背簍掃了兩眼,嫌棄地擺擺手,“四哥,咱們都是多年的老主顧了,别說我不照顧你,這點兒東西可不夠看的呀。”
“這一路風浪大沒遇着什麼好物,就這些将就着看,你看着給換些,先讓我墊墊肚,等下回有好東西了我肯定緊着送你。”艄公略帶讨好,“咱們這麼些年老交情了,我還能虧你嘛。”
“喲,這可不成,這不亂了規矩了。”男人捏着帕子抹了抹嘴角,眼神在水笙身上打了個轉兒,“行叭,看在咱們多年情分上,四成,不能再多了。”
啪的一掌震得水杯顫了顫,“别跟我耍心眼,至少六成!”艄公起身貼近了些,壓低了聲音:“這可是我難得釣上來的大頭魚,都是上等貨色,稀罕得嘞,要不是你,别人我還不肯給呢。”
男人沒吭聲,艄公頓時也不滿起來:“你要是不樂意,我找别家去。”
“诶——”男人一把拉住他,“五成。”男人強調了一遍,“五成!不能再多了!”見他還要走,他語氣重起來,“那你去吧,看看除了我還有誰敢接你的貨!”
艄公身形一滞,“還是照先前說的價,低了不換!”
男人餘光略過水笙,重重地歎了口氣,“欸,算了算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怎麼會虧待四哥你呢。”說罷,他打了簾子進了内間,不多時抱了隻陶罐出來,裡面是滿滿的一罐銅闆,他沖着艄公擡了擡下巴,“喏喏喏,這總夠了吧。”
艄公看也不看,揣起罐子就往懷裡塞,“再來幾個窩頭,路上墊肚子。”
男人笑了笑,“老地方,你自己去取吧。”話落,他轉頭看向水笙三人,“今夜你們就在這兒休息吧,我這就命人去準備吃食。”
第三次惡意的視線掃過水笙,他面上滿是厭惡,心中充滿芥蒂,他扭頭看向陶豐,“陶大哥,換好了咱們就走吧。”
“走?進了這道門,哪有走的道理!”男人冷笑一聲,“來人!”
錢叙和璩綸坐着沒動,水笙剛邁出一步,門外倏然竄出兩個人圍住門口,擋住了水笙去路,水笙怒從心中起,恨恨地剜向男人,“你什麼意思?敢攔爺的去路?!”
“嘿,小子狂妄,被賣了身還敢嚣張!”男人擡手,門外兩個大漢便一左一右挾持住他,“我勸你安分些,免得受苦頭。”
水笙掙脫一番無果,倏忽間,他察覺到自己身上的異樣,猛地他盯住陶豐,咬牙切齒地質問他:“陶大哥,這是什麼意思?”
“别白費力氣了,這幾日你們吃食中都放了軟筋散,不想死的就乖乖聽話,别敬酒不吃吃罰酒。”
陶豐背過身,攥緊了拳惡狠狠道:“我早說了不要來,你們偏要來,現在弄成這樣我能有什麼辦法?要怪,就怪命不好,偏偏撞到我的手上!”
“行了,人我給你送到了,錢貨兩訖,我走了。”陶豐此話一出頓時激怒了水笙,“——陶豐!枉我當初敬你是條漢子,沒想到你竟是這等陰險狡詐之徒,我真是瞎了眼看錯了你!!!”
水笙氣自己輕信人言吃了大虧,他顧不得許多直直撞向門口,奈何一陣天旋地轉,一瞬間周身力氣盡失,霎時跌在門口不省人事。
“哼,小樣兒,跟我鬥!”白淨男人踢了踢水笙的背,下巴一擡,“拖進去。”
“看什麼,趕緊走吧。”男人乜了陶豐一眼,“哼,老實點兒,别耍花招兒,否則下回進去的就是你的兒子!”陶豐繃直的身子微微晃了晃,他緊緊咬着牙憋着一口氣轉身出了門。
候在門外的青年看着陶豐一人出來,了然地垂下頭,父子二人默默無言,陶豐肩膀矮了半截,倆人頂着月色消失在橘光中。
“——不好了!出事了!快來人呐——!”
可怖的嘶吼聲緊跟着門扉開合的吱呀聲,一道悶哼聲後接着一道重物倒地的嘭咚聲,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頂上大紅燈籠散下的橘光鋪滿求救者驚恐的臉,脖頸一道整齊的傷口滲出源源不斷的血,不一會兒便浸濕了胸膛,接着濺落在門檻石上。
璩綸抹淨血漬随意将帕子扔在地上,收起軟劍扶起倒地的水笙,錢叙大馬金刀地端坐主座,先前趾高氣揚的男人被這場殺戮吓破了膽,他縮在角落一旁大氣都不敢出,蜷縮着身子哆哆嗦嗦地求饒,“……小人有眼不識泰山,二位好漢饒命!”
男人擡頭掃了眼房内橫七豎八的屍體,閉了閉眼,“這可不幹我的事,都是陶豐那個老東西,好漢想要出氣,我這就把他抓回來,把他千刀萬剮,五馬分屍,扔進海裡去喂魚!以消您心頭之恨!”
“少東拉西扯,把解藥拿來。”
男人面落難色,“這……這我哪兒有?”錢叙銳利的視線釘在他身上,男人忙不疊擺手,“好漢,不是我不給,實在是沒有哇,這巴掌大的小島能弄到蒙汗藥已經不錯了,哪裡還有什麼解藥。您放心,這都是稀罕東西,我們用的量少,不會要人命的,隻要睡一天就沒事了。”
錢叙冷哼一聲,“看來這買賣做得順手得很嘛。說罷,你們做的什麼勾當?”
男人抖了抖身子,“這……這……”
咻的一聲,匕首穩穩地射在男人指縫中,“我說我說……這都是凃老大逼我做的,我不做她們就得殺我,我也是逼不得已的呀。”
“這個凃老大不知是從哪兒冒出來的蟊賊,仗着一身本事殺人越貨,幾年下來就壯大了匪幫,光澎湖島這一帶都是她的地盤,誰敢不服她,她就把人一家殺光滅口立威,原先的漁民跑的跑逃的逃,這島慢慢就變成了賊窩,那殺千刀的魔頭逼我們從外邊抓人孝敬她,男的抓來奸/淫,女的抓來當苦力,我們是敢怒不敢言,隻能受她們欺壓……”
“好漢,我看你們功夫不凡,若是能除了這魔頭可是大功一件,那魔頭雖然手下喽啰衆多,但卻不是誠心誠服于她,大多都是被逼無奈才委身做賊,好漢,你們要能滅了凃老大,整個澎湖島都是你們的了!”
錢叙單手支在下巴上,好整以暇地望着他,“凃老大的名聲我略有耳聞,聽說她手下有上百号弟兄,我姐妹二人單槍匹馬,如何取她項上人頭?”
“好漢若真想除了那魔頭,何不将計就計?我将公子獻上讨得她的歡心,取得她的信任,而後再将你二人引薦給她,想你二人身手不凡,定得重用,屆時……”男人比了個抹脖的動作。
“哼哼。”錢叙未置可否,“既然如此,便由你代為引薦吧。不過,今夜恐怕得委屈你了。”男人正疑惑,錢叙一個手刀便劈暈了他。
璩綸安置好水笙,轉身看向錢叙,“總镖頭,此地不宜久留。”
錢叙點了點頭,“賢妹,事已至此我也不瞞你,此番南下我亦有要事在身,你知道,青龍山莊以水運為生,如今朝廷增設泉州、明州、揚州三地通商口岸,青龍山莊自然也想從中分一杯羹。”錢叙頓了頓,“閩海一帶匪患猖獗,實乃心腹之患。”
“若能趁機将其一網打盡,或是收為己用,定是不小的助力。”
璩綸懂得錢叙未盡之意,“清風寨得青龍镖局照拂良多,大姐願意給小妹一口湯喝,小妹豈有推拒之禮。總镖頭,旦有吩咐,直說無妨。”
“金門島、澎湖列島與珊瑚洲是水匪盤踞的三大重地,其中尤以澎湖群島勢力為最,既然咱們因緣際會來了澎湖島,就拿它試試手,來個殺雞儆猴。”
“不必擔心,山莊已經安排人手南下,不日即将到達,咱們且當個急先鋒,讓賊匪們自相殘殺,待她們内鬥一陣兒再一網打盡。”錢叙拍着璩綸的肩膀,“這凃老大名頭響亮得緊,擒賊先擒王,看今夜咱倆誰得先手。”
璩綸輕笑一聲,“鹬蚌相争漁翁得利,咱們何不禍水東引?此番事成咱們便拿着凃老大的人頭直往東沙,投奔珊瑚洲。”
“行啊你,就照你說的辦。”錢叙錘了她一拳,“我這便叫醒他,給咱們備艘快船。”
一壺茶猛地潑在男人面上,男人悠悠轉醒,“啊!”冰涼的匕首貼着他的脖頸,“先前你說對凃老大深惡痛絕,我們向來嫉惡如仇,這就替天行道,為你鏟除魔頭,前面帶路!”
“此話當真?!”
“你若不信,待會兒砍了她的腦袋你親自拎着就行。”
男人瞬間冷靜下來,“跟我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