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宿醉的崔骃從呂府客房醒來。日上三竿,刺眼的陽光晃得她眼睛生疼,忍着頭昏腦漲崔骃艱難起身,推開門便見整齊候在門口的仆俾,她心裡咯噔一聲,暗道喝酒誤事。
呂連薊在書房靜坐半夜,昨夜崔骃酒後吐真言,一席話令她茅塞頓開,她興奮得徹夜難眠,思索、琢磨着朝中局勢。
蟄伏幽州以鐘離謙為首的崇安太女祁犴舊部;賊心不死的槐親王嗣女祁羲一寮;以房琮予、霍浔為核心的擁立太女祁錦的清流一派;以及與高平郗氏、琅琊王氏聯姻嶄露頭角的鎮安公主祁玢……
呂連薊咋舌,京畿果然龍潭虎穴之地,牛鬼蛇神林立。她忽然慶幸自己不曾參與任何黨派鬥争,否則就會像祁晏、沅鐘衡那樣死得悄無聲息。
呂連薊命人将崔骃請至書房,列了兩個名字交給她,“禦史台派系分明,禦史大夫檢校中書侍郎李峤公正廉明,為官儉慎。禦史中丞性弱,殿院與之一脈相承,具深谙明哲保身之道。此二者,不可用。”
“台院、察院之侍禦史與監察禦史負責糾察百僚,初出茅廬性多孤傲,嫉惡如仇而有勇無謀,可堪大用。”
崔骃盯着程讓、潭忠二人的名字陷入沉思,“……下七品的殿中侍禦史?!不妥不妥,此二人資質淺薄,難以令人信服。”崔骃面露嫌棄,“怎麼着也得禦史中丞出面才行。”
“有時候官秩越高,為人處世所思所慮愈多,官越做越大,膽卻越來越小,更何況事關東宮,行事更需慎之又慎。”呂連薊老神在在,“這種情況下,隻有初入官場不知所謂的愣頭青才敢不顧一切沖鋒在前。換作李峤,哼,她敢麼?”
崔骃深以為然,“不過這兩個人官階太小,至少得拉攏個禦史中丞才更加保險。”
“禦史中丞?田諒?!”呂連薊不屑一顧,“她膽小如鼠,不堪大用。當初三司使會審内衛謀殺槐親王,啧啧啧,你不知道她當時有多窩囊,整個人唯唯諾諾,還不如這兩個愣頭青呢。”
“那不是更好,這種人才最容易掌控為我所用。”
呂連薊撇嘴,“不,恰恰相反,田諒此人比李峤更泥鳅,她膽小怕事所以誰也不敢得罪,旁人也不屑拉攏個慫包窩囊廢來拖後腿……”
“說來也奇葩,她能賴在中丞之位,全靠一把鼻涕一把淚打動聖心,得了聲忠貞的善贊。”
原是當年有人看田諒卑微弱小易拿捏,便以其家人性命相要挾,逼迫她在大朝上檢舉政敵,不想田諒直接當堂告狀,涕泗橫流,其狀凄慘,不僅政敵沒扳倒,反倒自己落得個革職流放的下場。
這下子田諒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脈,旦有不平事諸如誰欺負她啦,誰威脅她啦,誰對她放狠話啦,誰賄賂她啦,誰賄賂她家人啦……諸如此類統統事無巨細一字不差地上報皇帝,一通折騰下來人人對她敬而遠之,衆臣與她楚河漢界,井水不犯河水。
“……” 崔骃聽聞田諒轶事打消了威逼利誘的念頭,遂妥協道:“那就先這樣吧,讓程讓和潭忠二人先探探口風。”
呂連薊應聲,提醒道:“不過這事兒你可别經手,否則被人捉住把柄反倒說不清楚。咱們隻需暗中遞點消息,她們定會聞風而動。”
見事情已談妥當,崔骃頓感通體舒泰,“成,我等你的好消息。”話畢她又補充道:“放心,事成之後,必有重謝。”
呂連薊輕笑,“你我之間何必說這些,豈不見外。”崔骃滿意地點點頭,“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靜候佳音。”呂連薊目送崔骃離開,轉頭提筆修書一封送入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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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①,天地始肅。
五日後,一封發自文彙樓廣州分部的函文被馬不停蹄地送至京畿,文黛收到廣州港失火商船燒毀的消息時距離火災已過去了整整七日。同時間,昨夜六百裡加急的廣州市舶司公文也呈至東宮案頭。
平康坊,文彙樓三樓書房内,文黛看到信箋的那一刹那兩眼一黑,恨不得直接暈死過去,她一句話不說,直接把信遞給戴甯,自己轉而磨起墨來,墨條在硯台上劃出刺耳的滋滋聲,一聲比一聲重,一聲比一聲急,仿佛要把硯台劃出個洞來。
戴甯看她的模樣便知大事不妙,接了信匆匆掃過,看完亦是大驚失色,“這!究竟是天災還是人禍?”
信中沒有詳說廣州港火災情況,隻說火勢兇猛燒了一夜,直至次日清晨方歇,燒得十幾條船隻剩骨架,損失極其慘重。
梅同引也拿過信函細細看來。
文黛信筆疾書,洋洋灑灑寫了半頁紙,轉而又信手撕掉重新起筆,“不管是天災還是人禍,總之咱們不能白白吃了這個啞巴虧。”
“崔骃和元珂本是舊相識,元珂如今掌管所有海外貿易及其稅收,可謂是一手遮天,咱們若是繼續海上貿易怎麼都逃不過她管控。這回又是扣船,又是增收關稅,又是三成博買,現在索性港口失火……哼,鬼誰知道這一系列事件是不是她們聯手做的局?”
梅同引翻出去年鴻通櫃坊在船隊的支出明細,“去年櫃坊總共支取五萬白銀交由鞏安華總管采買商品。”
“除了先前和波斯客合資翻新的那條船外,這次下水的兩艘中船和兩艘大船都是山莊新造的船隻。總價值合約三千六百缗。”
文黛列了個單子,“船倒是其次,泉州和舟山兩處的造船廠兩個月就能竣工一條做工精良的小船,造價不超過六百缗。關鍵是造船時間緊任務重,而咱們手下又沒有熟練船匠師傅,就算再造四條船也至少得一年時間。”
泉州、舟山兩地的船廠每年供應的船隻除了要滿足青龍山莊自用,還要供應給青龍镖局以及其他私人水運之用。關鍵是現在她們根本沒有那麼多人手。
除此之外,随着近年來船隊規模的壯大,海運水手和保镖護衛人員也大量匮乏,特别是未經訓練又不熟悉海上生存的船員走镖簡直就是災難。
“這樣也好,咱們有一年時間可以大量培訓水手和護衛。海上貿易興起以後沿海一帶的水匪出沒越發頻繁,對咱來說這可是個好機會。”
文黛混迹江湖多年,多的是和土匪強盜打交道的經驗。某種程度上說,青龍镖局或許可以借機再壯大一番。
戴甯狐疑地望向文黛,“你又憋着什麼壞呢?”
文黛将寫好的信箋滴蠟封存,“什麼壞不壞的?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管它是不是做局,先讓錢叙去廣州幹一票大的再說!”
不是口口聲聲說是失火了麼,那她就渾水摸魚趁火打劫。
戴甯和梅同引面面相觑,比起文鸢,文黛做事可真夠不講究的,主打一個葷素不忌,黑白通吃。
梅同引覺得這事兒多半不靠譜,“七姑娘是想讓錢叙去廣州打劫市舶司嗎?”
“放心,絕不會對稅銀下手,我有分寸。”
“再說我隻是拿回屬于自己的東西而已,人家這般欺負我,我總不能坐以待斃,至少得收點利息吧。”文黛怒到極緻反而冷靜下來,“既然廣州港不肯讓咱們進,那咱們就不進。大祁國土遼闊,沒了廣州還有泉州,沒有泉州還有明州……我就不信,朝廷願意把白花花的銀子拒之門外。”
“那您打算怎麼做?”
文黛知她性子謹慎,便耐着性子向她解釋:“……實話跟你說吧,錢叙走這一趟主要有三個目的。其一,将市舶使以權謀私、玩忽職守的事兒捅出去,進而拉她下馬,最好換一個能為我所用之人。其二,泉州至廣州乃至崖州一帶有幾夥海盜,我欲收編之以擴充青龍镖局人手,或者直接與之達成合作,實現共赢。畢竟咱們真的很缺人。”
“……這第三嘛,”文黛賣了個關子,“暫時保密,屆時自有分曉。”
其實她最想也最迫切的目的是希望能增設幾個通商口岸,光廣州一處港口着實太少,對她掣肘太多妨礙太大。若能多幾個口岸分攤風險,那她幹脆再增加兩支船隊,進一步壯大商隊,進而反哺青龍山莊,培訓更多衛士。
她要打造一支獨一無二、無人能替的海上商隊,隻要把規模擴大到朝廷都不得不依靠它的時候,就再也沒人敢用港口和稅收拿捏她!到時候什麼市舶司什麼太女,在她的地盤上就得照她的規矩來!她再也不受這窩囊氣!
梅同引一時不知是該誇她志向遠大還是罵她好高骛遠,“七姑娘有幾成把握?再說與海盜合作不外乎與虎謀皮,風險太大,萬一雞飛蛋打豈不是得不償失?”
文黛明白她的顧慮,臉上滿是為難,不确定自己待會兒說的話是不是會打擊到她,“其實……青龍镖局的镖師大多都是土匪出身來着。”嗯,經驗豐富的資深土匪。
梅同引:“……” 沉默震耳欲聾,青龍山莊就是這麼建立起來的?“青龍山莊不會是土匪窩吧。”
“當然不是。”文黛安慰她,“放心,我向來以理服人。這點戴甯大掌櫃可以為我作保。”
戴甯樂呵呵地擡頭,“梅娘行事謹慎,這點很好。但事急從權,咱們總不能墨守成規,要學會靈活變通。”
梅同引敗下陣來,又道:“長安至杭州晝夜兼程最快也要五天,在不暴露自己的前提下,錢叙一行人從杭州到廣州最少也得十幾日光景。半個月,變數太多了。”
文黛敲了敲信箋,“殺雞焉用牛刀,兩人足矣。再說時間不重要,把這事兒做成才重要。”
其實她也在賭,賭市舶使不敢将此事鬧大,賭東宮會為保全市舶使欺上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