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沅鐘衡失蹤文鸢身隕,文黛一直暗中查探太原府,可惜收獲寥寥。文黛常與三教九流打交道,并沒有文鸢那樣的政治敏感,但她深知一個道理,除掉沅鐘衡後誰受益最深,誰或許就是幕後黑手。
于是她開始慢慢分析京中局勢,恰此時,盧秀出任幽州接替沅鐘衡督軍範陽,而盧秀也是東宮一派……
文黛越想越覺得詭異,這些信息點連在一起是否太過巧合了?
但不論事實真相如何,她始終覺得這一切定然與東宮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所以,她賭太女有問題,賭她會選擇息事甯人。
彼時文黛口中的當事人正捏着廣州的公文犯難,“簡直就是胡鬧!”
祁錦将折子扔在一旁,她真想把元珂的腦袋掰開看看她到底有沒有長腦子!廣州港出了事她不忙着和廣州刺史商議解決平息事端,偏早早遞折子跟她訴苦,這不是授人以柄是什麼?罔顧法度知法犯法,簡直愚不可及。
“速傳吏部侍郎入宮。”
見祁錦心情不佳,杵在門口的元慎放緩了腳步,輕輕将參湯放在書案上,柔聲道:“殿下,夜已深了,有什麼事不妨明日再行處置。”
因着元珂的關系,此時祁錦正在氣頭上,對他亦沒好臉色,“孤有要事處理,太女郎自去安歇吧,不必伺候左右。”
元慎心裡咯噔一下,做了手勢屏退左右,元慎一句話未說,隻默默立于祁錦身後,同往常一樣為她輕柔太陽穴緩解疲乏,待察覺到祁錦身體放松下來才出聲詢問,“錦娘可是遇上了煩心事?”
祁錦聞言猛地捉住元慎的手,“你怎麼知道我是有煩心事而不是喜事?”
有時候祁錦面對自己的太女郎總是有一種挫敗感,好像什麼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偏偏他總是一副溫柔乖巧的模樣,她想發作都找不到借口。
祁錦盯着元慎細細打量他的眉眼,他的眼睛很美,像星空那樣浩瀚,看久了似乎能将人吸進去,讓人忍不住探索那深處的美妙。祁錦伸手撫上他的眼角,她着實想不明白,這樣完美的正君與元珂那個草包真是一母所出的兄妹?
元慎順勢坐在祁錦懷裡,“若不是煩心事為何眉頭皺得這般緊?還是你生氣我瞞着你孕事?嗯?”
祁錦腦子裡的弦突然崩了,“什麼孕事……?孕事!你懷上了?!”,
元慎颔首,“今早太醫剛請過脈,應是兩個月了。我本想等滿三月再告訴你,可你剛才那般模樣,我當你是惱我瞞着你呢。”
突如其來的喜悅沖散了元珂帶來的怒氣,祁錦緊緊環住他,“咱們有孩子了。”兩年了,她終于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元慎貼着她的頭輕聲附和,“父君那兒我已經命人捎了口信,等孩子過了三月,咱們再将消息放出去吧。”
“嗯,頭三個月尤其小心,以後每十日都讓太醫請平安脈,一定讓她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出生。”
祁錦見過宮中陰私之事,她亦深惡痛絕,“平常飲食尤其要上心,特别是那些相生相克的吃食、花草、熏料之物。身邊伺候的奴婢也要格外留心,萬不可偏聽偏信,哪怕是貼身侍候的嬷公也要留個心眼……總之自己多上點兒心,知道麼?”
“嗯。”聽她絮絮叨叨囑咐了許久,元慎靠在她懷裡打了個哈欠,“阿錦,咱們安歇吧。”
祁錦一把抱起元慎出了書房,“我确實有政務要處理,你先歇息,等我忙完再來陪你。”
元慎眯着眼沒說話,他确實倦極了,往常這個時候他早已洗漱完畢躺在榻上等她入寝,要不是今日她沒按時回房安置,他也不會這個時間點兒出來。
元慎嘀咕:“不要太晚,要早些回來。”
祁錦應下,将人送至内殿才轉回書房。
桌上,元珂的折子大咧咧敞着,她每看一遍都隻會讓自己更加生氣,她怎麼就稀裡糊塗讓元珂替補陶歡的缺了呢,真是豬油蒙了心了!
正氣着,門下給事中蘇珦悄然出現,帶給她一個更重磅的消息——
“殿下,廣州刺史快報,港口縱火案蓋因市舶使暴力執法與船員發生沖突所緻,目前已燒損船隻貨物十三餘艘,死亡六人,重傷二十三人。此番牽扯重大,臣不敢擅作主張。殿下,您看這……?”
蘇珦默默将廣州刺史的折子擺上案頭,祁錦登時一個頭兩個大,“你!”她壓低了聲音呵斥,“你怎麼敢将此物堂而皇之帶出來?!你不要命了!”
“殿下,臣若不趁着今夜偷偷将此物帶出,明日它可就得進政事堂呈到陛下面前了。屆時恐又有人借題發揮,任人唯親事小,但若是扣上以權謀私中飽私囊的名頭……”蘇珦點到為止。
皇帝疑心愈重,太女本就舉步維艱,這會兒方做出些政績就被皇帝猜忌厭棄,日後的處境怕是更不好過。
祁錦沉默了,不管此事她參與與否,隻要元珂與東宮姻親不斷,她的一言一行都與祁錦強行挂鈎,更何況元珂上任市舶使一職也确實為她推舉。
“罷了,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你速速離開,莫教人察覺端倪。”祁錦打發走蘇珦,内心陷入更大恐懼,真是一步錯步步錯。
茶水換了三盞,元欣才姗姗來遲,“殿下急召所為何事?”
祁錦直接把兩份折子甩到元欣面前,“你自己看罷!”
元欣飛速将公文浏覽一遍,内心毫無波動。幼妹犯錯,長姐擔責,向來如此,從無例外。
就因為她通房出身的生父早一步生出庶女,她們父女便被主君視為眼中刺時時針對。從小到大壞事惡事都是她來做,而主君的一雙兒女隻需要享受即可。便是她們做錯了事,也有她這個長姐沖鋒在前,善後在後。生母助纣為虐,主君越發肆無忌憚,一切錯處都成了她們父女的錯,誰讓她生父管不住自己肚子讓自己先出生礙了正君的眼呢。
呵,怪她,确實怪她,怪她有一個自私自利到極緻的母親。
元欣壓下心中郁氣,一針見血:“為今之計便是立即呈報陛下,請政事堂協同戶部、工部商議章程。”
祁錦默不作聲,顯然對此方法不滿。元欣一眼看穿祁錦的心思,“懸崖勒馬猶未為晚,殿下切莫将錯就錯,屆時再懊悔,悔之已晚。”
元欣仔細解釋,“市舶司僅設立一年就為戶部貢獻了半成稅銀,更遑論其他榷禁品,足見其有利可圖。國庫日益充盈,陛下自然喜不自禁,然而這關口出了這檔子事,聖上定會遷怒,就是革職元珂也未必能平息聖怒。”
“……元珂行事莽撞,錯處固然在她,但如此巨大失誤絕非她一人之力。未免殃及池魚,咱們隻需将此事化為港口管理失誤,更甚将工部牽扯進來,港口設計存在隐患,天時地利人和諸多因素疊加故而釀成禍患。”
“另則,殿下可向陛下進言增設市舶司以擴大海貿,如此每處市舶司都能為戶部繳收大量稅銀,保險估計甚至能占到一成更甚一成半的利。興許看在一成國庫稅收的份上,聖上那邊能勉強過關。”
聽元欣這麼一分析,祁錦心中鎮定下來,她仔細思索覺得此計可行。
元欣看她的表情便知此事已妥,又補充道:“若是聖上此時仍猶豫不決,殿下便可再行谏言:河北、河南、淮南、江南東及嶺南五道臨近江海,水路縱橫,常有商船漁船出沒。九州萬方同歸天子所有,百姓取之自然,應當以稅收孝敬感恩上蒼銘感天子,正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兩全其美何不樂哉。”
“不可,民生多艱,此舉與苛捐雜稅何異。”祁錦一頓,“若是商船買賣,阖該繳稅納稅孝敬國君。”
元欣颔首,“殿下所言極是。”
祁錦此刻如釋重負,“多虧你替我出謀劃策,自從盧師傅調離幽州,我身邊就隻剩你了。”她感慨萬千,“幸好有你在,否則這一關我恐怕就入了歧途,萬劫不複。”
元欣不敢攬功,“殿下言重。殿下吉人天相,自會逢兇化吉。”
祁錦越看元欣越是滿意,忍不住同她叙說心思,“阿欣,朝中若有你這樣的肱骨重臣,大祁何愁貪官污吏,自會海清河晏,天下太平。”
這話元欣可不敢接,隻搪塞道:“臣微末之身當不得殿下盛贊。宮門已閉,臣夜探東宮唯恐引人猜忌,請恕臣先行一步。”
“嗯,路上小心。”
元欣稽首離去。方出宮門,一陣涼爽的秋風迎面拂來,夾城兩側竹篁瑟瑟作響,深草喓喓。銀月當空,纖雲如絲,元欣乘着月色直奔尚書省,落寞的背影消失在宮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