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文鸢欲言又止,“姑娘且看開點兒,此番浴血重生乃大吉之兆,日後必定福澤綿延。”
沅鐘衡偏了偏頭,“你去吧,早去早回。”
文鸢皺着眉頭起身離開。
烈日當空,空氣中一撥又一撥的熱浪席卷而來,疾馳的駿馬隻留下一股煙塵,混合在熱浪中久久不散。
文鸢馳馬飛奔至玉佛寺,按照沅鐘衡所說之地前去赴約。禅房内凃奂一身便衣,似是等了許久。
“是你?”
凃奂話不多說,從懷中掏出一封密信,“速将此物交給閣領。我走了。”
凃奂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文鸢收好密信正待要走,忽見前院一灑掃的尼姑背影甚為眼熟,她立足靜靜看了一會兒,那尼姑似是察覺到背後的視線,蓦地轉過身來——
文鸢一驚,“王婼?!你怎麼這幅打扮?”她今天受的驚吓已經夠多了,還真是對應着世事無常四個字。
王婼朝她使了個佛禮,“貧尼有禮了。”
文鸢心中五味雜陳,“王姑娘,你正是豆蔻年華,怎麼想不開要皈依佛門,你能忍受從此佛古青燈一生?”
“阿彌陀佛,這裡沒有王姑娘,貧尼法号淨空。”淨空語氣淡然,“前塵往事一如過往雲煙,貧尼已然放下,施主又何必耿耿于懷,舊事重提。”
“放下?……淨空師傅,你真的放下了嗎?”文鸢搖頭,“你放不下。血海深仇猶未報,你肯甘心?”
太陽當空照,淨空擡頭直視一眼,很快便眯起了眼,“施主說的不錯,貧尼的确放不下,可貧尼除了放下還能如何呢?”她報仇無門,眼下除了逃避竟别無他法。
文鸢沉默了。
佛說因果報應,此因既因她而生,那她的果又是什麼呢?
文鸢輕嗤,命不複再,何談因果。“淨空師傅,告辭了。”
淨空望着文鸢的背影輕聲呢喃,“佛說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冤冤相報何時了。”淨空收回視線,繼續灑掃。
黃昏漸漸降臨,晚霞在西天疊成一道道由淺紅到深紅的光弧。
沅鐘衡接過文鸢遞來的信箋,這是由濮陽缇經轉凃奂遞來的關于當年阆中天災一案的密報。
白紙黑字卻如鳳凰泣血,一筆一劃都在哭訴着當年阆中的慘無人道,喬氏一族阖家一百七十六口都慘遭滅門,罄竹難書,不忍卒讀。
沅鐘衡默默合上書頁,“動手吧。”
……
清明時節雨紛紛,四月十八,阆中事發。
阆州刺史狀告榮伯公沅宥以權謀私侵占邊防屯田、侵吞朝廷稅賦、官商勾結貪污稅銀中飽私囊。
大朝會上,阆州刺史霍光擲地有聲:“榮伯公沅宥利用職務之便侵吞軍民屯田,緻使駐軍一無所居二無所腹三無所稅,流民四竄危及地方,民間早已怨聲載道。”
“除此之外,沅宥還聯合鑄錢監令沈璐以及前任捉錢令史許颡等合謀偷減鑄錢銅錢,并将銅料鑄作銅器流入市場牟取暴利。”
“更令人發指的是,她利用非法所得在各道治所大肆建造金苑,買賣良家子女逼良為娼,并用其賄賂達官顯貴籠絡人心,進而謀求在鹽鐵、絲綢、茶葉等器物經營上的便利。”
皇帝翻閱着霍光呈上來的一沓罪證,這些都是捕風捉影的蛛絲馬迹,并無任何确鑿證據坐實沅宥确行其事。
“你繼續。”
霍光淚眼婆娑,擲地有聲,“聖上,沅宥此賊除卻以權謀私中飽私囊還縱子行兇,謀财害命。臣轄下一商賈趙氏因與沅宥之女生了龃龉竟被其構陷緻死,而沅宥為包庇罪行已秘密将長女送離京都,還聯合京兆府污構罪行企圖混淆視聽!”
霍光言辭懇切:“聖上明鑒,此等行徑實乃令人齒冷,若是不嚴加責罰,殺一儆百,恐民心不穩,于社稷不利。”
沅宥神情自若端立朝堂之上,仿佛霍光此刻狀告的是其他無關緊要之人一般。
皇帝瞥向沅宥,“沅宥,霍卿所說樁樁件件可是屬實?”
沅宥跪地:“啟禀聖上,霍刺史首告臣侵占軍屯,臣雖老邁愚鈍卻也知道邊防屯田是何等重要,怎會明知故犯侵吞軍田?置我家國安危于不顧?至于買賣民田,臣收購田地一事不假,可田地買賣你情我願,價格公道,何來強買強賣一說?”
“其次,臣在阆中和雲中兩地的确建有金苑一座,可這金苑卻是州縣核批的合法娛樂之寓所,苑内歌舞樂伎都是入了籍的樂戶,何來買賣良家子女逼良為娼?再則官員接洽常有班頭行首相伴,此事早已司空見慣,怎偏是我賄賂朝官謀以為私?分明是有人故意曲解,實乃欲加之罪。”
“再說那偷減鑄造銅錢之事更是無稽之談。臣乃當朝國公,聖上賞下的賞賜俸祿數不勝數,我怎會罔顧天恩作那國之碩鼠。”
沅宥偏頭對準霍光,語氣不善:“霍刺史,許颡已死,如今死無對證,你就想将她做下的惡事構陷到我頭上麼?!你究竟意欲何為?!”
“我沅氏家風清正,怎會做出此等謀财害命之舉,一切全然是霍光憑空捏造,請聖上明察秋毫!”
霍光眼眸低垂,沅宥這個老東西比申佩蕭攸之流滑頭更甚,行事滴水不漏。狀告沅宥占田偷稅賄賂朝官确實證據不足,可她縱女行兇謀财害命卻證據确鑿——
不等皇帝出聲,霍光當即掏出一文書袋高舉頭頂,“臣有話說——此乃趙氏子孫遞交之訴狀,分明就是沅宥縱子行兇,物證确鑿,請聖上過目。”
“此契書乃沅宥長女沅立衡親筆簽名畫押,絕無虛假。人證物證俱在,聖上可傳喚趙氏上堂當堂對證。”
皇帝草草閱過契書,“趙氏現在何處?”
霍光擡頭:“趙氏曾上京狀告沅宥,如今正關押在京兆府,請聖上傳召京兆尹一問便知。”
沅宥眉頭微皺,心裡隐隐有些不安。
皇帝将契書随手扔在一旁,“傳京兆尹上堂回話。”
少頃,京兆尹匆匆忙忙進了大殿,還未請安便聽皇帝問責,“霍卿說有一阆州趙姓的商賈曾上京狀告沅宥長女,現今被關押于京兆府,可有此事?”
京兆尹左思右想,“啟禀聖上,臣并未聽聞此事。”
霍光大聲斥責,“京兆尹要夥同沅宥包庇其女謀财害命嗎?那趙氏分明就被關押在府衙監牢,你竟謊言不知?”
“這……”京兆尹猛地被霍光扣了個包庇同夥的大帽子,她戰戰兢兢:“老臣不敢欺瞞聖上,月前确有榮伯公府失竊一案,此案經由少尹伍玉疏查辦,除此案涉及榮伯公之外,其餘确實并未有趙氏商賈狀告榮伯公一事。臣之所言句句屬實,聖上明察秋毫。”
霍光鼻孔出氣冷哼一聲,“京兆尹倒是說說那竊取榮伯公府的竊賊是何名姓?!”
京兆尹神情一崩——“……趙姓。”
“那便是了,還請京兆尹即刻将趙氏押來當堂對峙,看看我之所言是否為虛!”
“這……”京兆尹面露難色,“那人犯水土不服,已于日前暴斃獄中……”
霍光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聖上,沅宥此人狡詐非常城府深厚,趙氏狀告她女侵吞祖産不成反被誣陷成偷盜之賊首,甚至暗中轉移罪女試圖逃脫律法制裁,足見其心思缜密藐視聖聽,更視我大祁律法于無物。若是今日無有這份沅立衡簽字畫押的契書,臣恐怕也要被她扣上個構陷忠良的帽子!”
皇帝沉着臉盯着沅宥,“沅宥,你還有何話說?”殺人放火不值一提,藐視王法卻不能置之不理。
沅宥跪在地上心思百轉,“聖上,霍刺史所呈證狀可否容臣一觀?”
“李全盛,拿去給她看!讓她好好看看!”
沅宥接過李全盛遞來的契書,落尾的名字手書确實是立衡字迹無誤。
沅宥閉了閉眼,“此事臣卻無所知,然臣身為父母教子不嚴,竟叫她犯下此等惡事,臣管教不嚴,願代為受過,聽憑聖上發落。”
皇帝眉頭稍有舒展,“知錯就改善莫大焉,你即刻将趙氏祖産原樣奉還,并好生彌補趙氏子孫。”
沅宥應聲,“趙氏之死臣難辭其咎,懇請聖上虢去臣國公爵位,恩準臣告老還鄉。臣願餘生佛古青燈為孽女贖罪。”
皇帝眼睛一眯,“朕念你誠心悔過,準你緻仕并虢去公爵……責令榮伯公嗣女承襲侯爵,亦警醒後代要謹記前車之鑒,并引以為戒。”
沅宥叩頭謝恩,“罪臣領旨,謝聖上天恩。”
阆州刺史狀告榮伯公一案就這麼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皇帝不痛不癢的責罰終以沅宥引咎辭職告終。
皇帝散了早朝,群臣議論紛紛。
霍光怒不可遏,她早知沅宥極難對付,可沒想到皇帝居然如此包庇于她。以往但凡提到皇權寶座,江山社稷,皇帝總還是有所顧及,沒想到這一次因為沅宥,她竟然如此輕拿輕放。
待朝臣散盡,沅宥才自顧自地站起身來,她與霍光對視一眼,兩人具是無言。
霍光越過沅宥出了宣政殿,這次不能将沅宥一擊斃命,不知道下一次時機又要等到何時。
沅宥一聲長歎,先是鐘衡入獄,再是立衡被挾,接着是她被逼得削爵緻仕……這般苦心孤詣地一心要緻她沅家死地的人究竟是誰呢?
沅宥踩着步子慢慢下了宮階。
皇帝今日之所以這麼保全沅家,無外乎是她替皇帝賣了這麼些年命而已。可皇帝能保得了沅家一時,還能保得了沅家一世嗎?她也該為自己和沅家的未來好好想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