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解凍,蟄蟲始振,運河開漕,文鸢回京。
長安十六年會試畢,春闱名單張榜,庾倩高居榜首,乃名副其實的會元。四月殿試,皇帝點了庾倩為探花郎,授官翰林院編修。
庾倩登榜及第高中探花的消息傳入兖州,庾家上下一片歡騰,庾母當即決定變賣家産,舉家遷赴京畿。
同年四月,沅蘇衡順利晉升,擢至翰林院編修,官秩正七品。
……
彼時沅鐘衡被關押在大理寺監牢已三月有餘,然而不論三司使使什麼手段都無濟于事,沅鐘衡翻來覆去都是同一套說辭。
三堂會審審不出什麼名堂,時間一久便真如嚴刑逼供一般,漸漸地沅鐘衡也不再開口,與此同時皇帝的耐心也所剩無幾。
是夜月黑風高,大理寺地牢來了位不速之客。
沅鐘衡蜷縮在牆角,整個人癱軟在幾近腐爛的草墊上,似是睡得正熟。牢門外,黑衣蒙面人與夜色融為一體,月光淩空攔住出鞘的匕首射出一絲危險的警報。
黑衣人步步緊逼,危險悄然而至——
沅鐘衡并未睜眼,隻憑着多年的警惕便覺察出異樣,“閣下夤夜來訪有何貴幹?”
黑衣人聞言動作一頓,迅速收回匕首背在身後,後退一步貼着牆角隐匿在暗處。
黑衣人知道自己已經暴露,但她一點兒也不意外,好歹也是她曾經親自教出來的徒弟。沉默籠罩了許久,暗處才傳出一聲淡淡的歎息,“你早知我會來。”
“我認得出你的腳步聲。”沅鐘衡如是回答。
沅鐘衡緩緩睜開眼,透着漆黑望向暗處,開門見山問:“聖上讓你來滅口?”
“有區别嗎?”黑衣人走出暗處,面巾遮住了她的臉,但那雙眼仍炯炯有神。
沅鐘衡貼着牆緩緩坐起身,氣若遊絲,“怎會沒有,你陽奉陰違的時候還少麼?”
那人輕笑了一聲,似是欣慰似是好奇,“你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我的?讓我想想,該不會是因為璩綸吧?啧,果然,當初就不該留她一命。”
沅鐘衡并未回答。沉默再次席卷虛空,空氣登時凝滞起來,一時阒寂無聲。
忽然間沅鐘衡記起她初入内衛時的光景,短短六年時間,漫長得仿佛已經過完半生一般,她一次感受到唏噓。“後悔嗎?要是早知道我會借祁犴上位,你還會那樣盡心幫助我嗎?”
“唉,世事無常啊,世事無常。”季鸾亦是感慨萬千,誰能想到自己精心培養的下屬竟眨眼反目成仇了呢,真是天意弄人呐。
“所以你為何懷疑是我?我自覺從未露出過馬腳。”
“你太自負了。”沅鐘衡聲音微弱,幾乎要融化在夜色裡,“祁犴是真的死了嗎?”
最後接觸到祁犴的人隻有季鸾和李全盛。而李全盛自始至終唯皇帝馬首是鞍,決不可能同祁犴狼狽為奸。若濮陽缇所說屬實,那唯一有機會做手腳的人隻有季鸾。
季鸾眸光一動,眼中洩出真實的殺意,“你知道什麼?或者我該問——你知道了多少?”
沅鐘衡唇角一彎,看來祁犴果真沒死。“不,我什麼也不知道。”
“鐘衡,禍從口出,你會為此而付出慘烈的代價。”季鸾擲出匕首,直奔沅鐘衡心口而去。
嘭的一聲,一支袖箭打偏了匕首,季鸾順着箭矢射來的方向望去,隻依稀看見一抹虛影。
那人不知道藏在暗處多久,竟連她都沒有察覺到此人的動靜,萬一他聽到了些不該聽到的東西……季鸾暗恨,正要追去,動靜驚動了獄卒。
寂靜的夜襯得金屬落地的清脆聲格外響亮,遠遠地傳來牢房外巡守獄卒的叱問聲,“誰——?!幹什麼呢?!”
季鸾眼神一凜,“礙事的東西!”她當即射了兩枚迷魂針,那兩個剛冒出頭的獄卒登時倒地,躺在地上不省人事。季鸾旋即從一側的通道直追那道虛影而去。
剛出一道甬道岔口,季鸾一時不察冷不丁後頸吃了一拳。
嘶——她忍着痛拔出軟劍朝那背後偷襲的小賊刺去,兩人繞着昏暗的地道交手了幾個來回,季鸾看出此人無心戀戰,便死死拖着他。
可那人狡猾非常,挑了牆上油燈朝她面門襲來,季鸾偏頭躲過的功夫,那人一溜煙順着岔道就跑沒了影兒。
就在她一門心思奔着黑影而去的功夫,另一黑衣人緊随其後溜進了監牢。
這頭季鸾追着黑影出了大理寺,她眼見那人鑽進夾城城牆根的古槐高柳林中去。樹高林密,聳冠參天,蔥郁一片。季鸾四周環顧,卻怎麼也沒發現那人的蹤迹。
季鸾飛身攀躍登上宮牆,揀定一處較為隐秘的重檐屋頂蹲守,月亮被烏雲遮蔽住,四周一片漆黑。
一陣微風拂過,季鸾閉上眼,靜心聆聽了片刻,旋即掏出袖箭,對準一處射去,她隐隐聽見遠處一道“噼啪”樹枝折斷的聲音。
季鸾正待下牆查看,卻遠遠看見正換防巡守的金吾衛的身影,她隻得低下頭隐住身形以免暴露。
一刻鐘後金吾衛換防結束,她躍下屋頂,而那人早沒了蹤迹。季鸾望着樹葉上幾滴尚未凝固的血珠陷入了沉思。
再說監牢内到處都是倒地不醒的獄卒,凃奂草草望了一圈,轉身進了甬道往地底最深處的牢房走去。
凃奂掏出火折子,借着稀薄的月光貼着甬道找到了沅鐘衡所在的監牢。
孱弱的火光照亮了沅鐘衡發白發青的臉,凃奂大驚:“閣領!”
“我沒事。”沅鐘衡呼吸很是微弱,“事不宜遲,你速傳信濮陽缇,讓她依計行事,不得有誤!”
“是!”凃奂從懷裡取出一枚小瓷瓶,“這是傷藥,您多吃幾顆。”
“不必,那些迷針堅持不了多久,大事為重,你趕緊走吧。”
凃奂點了點頭,“那我走了,您多保重。”
沅鐘衡貼着石壁,她四肢無力,渾身發軟,身上的痛楚早已浸入四肢百骸,她已經察覺不到疼,隻想就這麼永遠地睡下去。
彼時另一個疼痛難忍的人已經巧妙地從季鸾手下逃脫,受傷的雲筝翻出夾城躲在東宮一側的矮灌裡,季鸾那袖箭上不知抹了什麼東西,他此時又暈又麻又痛又癢,真真是五味雜陳,苦不堪言。
此時方三更天,他必須得盡早離開,否則被人發現就大事不妙了。
雲筝強撐着精神盡量從人煙稀少處行走,他憑着記憶鑽進陶光園,那園林内假山奇多,足矣讓他稍稍栖身片刻。雲筝摸黑鑽進一方逼仄的石洞,他一時松懈便徹底暈厥了過去。
……
意識稍漸回籠,雲筝緩緩睜開了眼,目之所及皆是一片明黃。黃绫幔幛層層堆疊,金色流蘇輕垂搖曳,内間珠光寶氣又不失典雅風範。
“你醒了。”
雲筝順着聲音望去,一位雍容華貴的溫潤公子正歪着頭仔細打量着自己。雲筝張了張嘴,唇角皲裂緊緊黏合在一起,他說不出話來。
祁岚浸濕了帕子替他潤唇,“身上還疼嗎?”
雲筝忽然回過神,他猛地坐起來,身前的袖箭已經不知所蹤,他摸向胸口,傷口已經被包紮好了。雲筝一愣,“你救了我。”
“你亂動什麼,小心傷口裂開了。”祁岚取過一旁的藥盅,“藥還燙着,趕緊趁熱喝了。”
雲筝木木地擡頭,眼中凝滿了戒備。
祁岚捧着藥碗遞給他,“愣着做什麼,喝藥呀?”
“怎麼,還想讓我喂你?”祁岚輕輕吹了吹,舀了一匙遞到雲筝嘴邊,“喏,喝吧。”
雲筝抗拒地後退,祁岚頓時拉下臉,湯匙落回碗裡,發出一串叮咚響。“你還真是不知好歹,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這樣報答我麼?”
祁岚轉過身去重重放下藥碗,雲筝擡眸偷偷瞅了他一眼,“……謝謝你救了我。”
“啧,滴水之恩還當湧泉相報,這救命之恩你該如何報答?”祁岚生氣快消氣也快,他笑意盈盈地盯着雲筝,他那副木頭樣子倒是有趣得緊。“我問你話呢?”
“救命之恩……”雲筝局促不安,“我不知道。”
當年沅鐘衡救他性命是為了讓他替她賣命,他已經用自己餘生來報答這份恩情,現在他身無長物,已經沒有東西來回報别人了。
祁岚冷哼一聲,全然沒有施恩不圖報的大度,“救命之恩大于天,莫非你想賴賬不成?”
雲筝低下頭,“你想要我做什麼?”
“你這是什麼意思?你當我救你是為了從你身上得到點兒什麼嗎?你也太小人之心了。”
“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雲筝想要解釋,可他一向木讷,話到跟前又不知道該說什麼。“謝謝你救我。”
祁岚看他傻呆呆地低着腦袋,嘴角洩出一絲意味不明的笑,“算了,我也不為難你。”
“這樣吧,我看你脖子上戴的那枚玉瓣還挺好看的,要不然你就拿那個來抵債好了。”
雲筝摸着自己的玉墜子,渾身寫滿了拒絕。
“怎麼?你還不願意?”祁岚看他那副想拒絕又不敢拒絕的模樣覺得有趣極了,“可我就想要它。”
雲筝擡頭望向他,眼神裡滿是哀求。
祁岚看着他濕漉漉的眸子,忍着笑意重複了一遍,“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難道你連恩公這點兒要求都不願意滿足麼?”
雲筝躊躇了許久,在祁岚滿懷期待的視線中他取下了玉墜。這枚翠玉墜兒本是一朵蓮花,因為磕碎了一角便隻剩半瓣了。雲筝伸出手,玉墜子就呈在祁岚面前。
祁岚取玉墜的指尖無意劃過雲筝的掌心,引得他一陣戰栗,雲筝匆匆收回手,他攥緊了拳,想要抹去這一絲癢意。
祁岚把玩着蓮瓣,這玉墜還留着一絲餘溫,“放心吧,我一定會替你好好保管的。”
不等祁岚再逗逗他,屏風外就閃出一個宮侍,“大千歲,谷太監奉命搜查内宮,馬上就到咱們鳳陽閣了。”
雲筝瞪大了眼,大千歲!他的救命恩人竟然是大皇子——貞瑾郡王!莫大的震撼掩蓋過了心底的不安,他頓時手足無措起來。
祁岚微微哼聲,“知道了,要查就查呗,慌什麼。”
宮侍唯唯諾諾應了一聲。
祁岚站起身從容地褪下外衫,“本宮已經歇下了,他要查便查,查完了自會離去,你們都機靈着點兒,一切照常,别露出什麼馬腳。”
“是。”宮侍領了命躬身退至門口,一應侍婢皆守在殿外。
祁岚身着亵衣掀了被角上榻,雲筝被這一舉動吓呆了,“大千歲!”
“你機靈點兒,本宮好心救你,你可别不識好歹。”
雲筝聽出他的弦外之音,也知道他此舉是在救他性命。内侍監奉命搜查内宮,無非是他蹤迹暴露才招緻此禍,倘若因此連累了大千歲,那他可就真是恩将仇報了。
危急關頭哪還顧得上規矩體統,雲筝順從地躺在榻裡側,祁岚見他如此配合忍不住逗了他一句,“你這般主動積極,算不算自薦枕席?”
雲筝聽罷整個人瞬間僵硬成石頭,縮在裡側一動不動,身後傳來一聲輕笑,“我逗你的,你還當真啦?”
雲筝聽了他的解釋并未放松身心,反而越加拘束縮成一團。祁岚察覺到他的抗拒心裡有些不悅,不過還不等他說些什麼,門外已經傳來一陣腳步聲,夾雜着幾聲低沉的問話。
“大千歲可是歇下了?”
“是,殿下用過膳食便早早歇下了。”宮侍壓低了聲音,“可要奴婢回禀?”
“不,我們就四處看看,不必驚動大千歲。”谷青蕤擡着下巴,身後跟着的兩列宦官齊齊散作一團在殿中四處搜查。
宮侍退守在殿門口,谷青蕤看了一眼緊閉的殿門,“去,把門打開。”
宮侍眼中閃過一絲慌亂,“殿下小憩奴婢不敢打擾,若是驚擾了殿下安眠……奴婢等可吃罪不起。”
谷青蕤輕輕掃過他,沉聲道:“開門。”
“是。”宮侍硬着頭皮推開殿門,一聲漫長的吱呀聲後接着微弱的腳步聲。
祁岚背對着屏風側身躺在榻上,紗幔和雙面屏遮住了内裡的情狀,谷青蕤影影綽綽看見卧在榻上的一抹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