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至,雁南歸。沅鐘衡因謀殺皇族入獄一事瞬間遍傳京都,一時朝野歡騰,人心大振。
冬寒料峭,雪虐風饕,紫宸殿氣氛低迷。皇帝一向喜怒不形于色,陰晴不定,最是難以捉摸。伺候的宮人各個謹小慎微,戰戰兢兢,唯恐觸怒龍顔被聖上遷怒。
皇帝冷眼盯着跪在地上的三司使,“好一個投鼠忌器,好一個先斬後奏,真是好得很呐!”
皇帝一連三個好字,聽得在場衆人無不膽戰心驚。
大理寺卿将曹帆的證詞呈至禦前,“此乃槐親王衛隊長曹帆之證詞,請聖人閱目。”
皇帝接過供狀瞥了一眼,“霍卿,且不論你僭越犯上私審内衛,單說你無憑無據就将内衛閣領扣在大理寺又斷言是她謀害皇親,這種種迹象可合乎朝廷法度?”
霍浔不卑不亢,“嗣王狀告内衛謀害皇室宗親,臣怎敢掉以輕心?況茲事體大,臣不敢妄斷,特同刑部尚書、禦史中丞三堂會審查察此案,一切皆依我大祁律法行事,無有不妥。”
“槐親王衛隊長曹帆當堂供述沅鐘衡系謀殺槐親王之元兇首惡,事畢還毀屍滅迹試圖以天火遮掩,混淆視聽。後沅鐘衡亦承認其曾出入過槐親王大帳,卻對殺害槐親王一事矢口否認。”
“如今槐親王屍骨無存,死因無從查驗,但憑沅鐘衡承認其确系出入大帳之證詞,無法排除其殺害槐親王之嫌疑,故而臣等商議後一緻決定将其收監至大理寺候審。”
霍浔額頭抵地:“臣等秉公執法,無有偏私,望聖人明鑒。”刑部尚書和禦史中丞也應聲附議。
“你身為大理寺卿怎可輕信曹帆一言之詞?朕并非包庇内衛,沅鐘衡現身槐親王大帳乃奉朕之命前去查探火情,難不成你還懷疑是朕叫她殺人滅口嗎?!”
“臣等不敢。”
皇帝冷哼一聲,“不敢?你們有何不敢?呵,投鼠忌器,說得好啊!你倒是說說——誰是鼠?誰是器?!”
霍浔等人跪在地上默不作聲,無人敢接話。
“内衛行事若有偏差自有朕處置,還輪不到你們來指手畫腳!既然沒有證據表明是内衛謀害祁晏,那就趕緊将人放出大理寺。”
霍浔義正辭嚴,“聖上,槐親王畢竟是皇室宗親,您的同胞手足,于公于私都該徹查此事,給皇室宗親乃至天下臣民一個交代。”
“倘若親王之死确系沅鐘衡所為,足見此人城府之深,竟借聖上天威借刀殺人行此大逆不道之事,阖該明正典型以儆效尤。若非其所為,則更該将此事查個水落石出,還她一個清白公道。”
皇帝聽她們信誓旦旦心中掀起千層浪,她們果然賊心不死,一心要置内衛于死地,這明顯就是借着祁宴之死大做文章,明晃晃地跟她打擂台——斬斷她的左膀右臂,遮蔽她的耳目鷹爪,讓她做困獸之鬥!她怎麼可能讓她們得逞!
皇帝壓下心中的滔天巨浪,換了一副平易近人的面孔,嘴角勾着一抹笑:“也罷,你們盡管查吧。朕也想看看,祁晏到底是死于天災還是死于人禍。”
霍浔等叩首領旨:“臣等必不辱命!”
“去吧。”皇帝冷冷盯着霍浔,望着她們的背影消失在大殿。
霍浔三人出了紫宸殿直奔大理寺而去,如今有了皇帝首肯,她們就可以放心大膽地刑審沅鐘衡了。
一陣整齊又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接着便是一道吱呀的關門聲,殿前廊庑處侯着一衆低眉順目的宮侍,李全盛擡起眼皮瞥了一眼,谷青蕤面無表情立在門口,二人心照不宣地對視了一眼。
不多時殿内傳來一道清脆而刺耳的瓷碎聲,守在外頭的小太監肩膀一抖,被内間的動靜被吓了一跳,足足十響過去内裡才複歸平靜。
李全盛給近身的小太監使了個眼色,小太監意會一溜煙兒就跑得沒了影兒。
皇帝眉頭高蹙雙眼緊閉,想到自己衆叛親離頓感痛心疾首,現在就連太女都被朝臣帶偏與自己離心離德,如今她們又開始針對内衛分裂她的心腹之人,進而架空她這個皇帝,好推舉她們心中的賢君上位取而代之……
啪的一聲,茶盞随即跌落在地,“真是豈有此理——!”
李全盛默默無聲地收拾着殿中污糟,卻被皇帝盛怒的一掌驚得滑落了碎片,一聲細微的瓷響,皇帝猛然睜開了眼。
目之所及是一個伛偻着身子的佝偻老叟在小心翼翼地收拾殘局,那是李全盛。
皇帝的眼睛濕潤了,她身居高位太久,已經險些忘了在潛邸時遇到那些陰謀詭計,她一路踩着屍山血海走上九五之尊的寶座,如今身邊隻有一個李全盛陪着她了。
“阿盛……”
李全盛仿佛沒聽到似的,兀自收拾好從偏門退出正殿。
皇帝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暗處心裡湧起無盡的怅然。
——為什麼所有人都不理解她,都要背棄她,都要離她而去……她的結發之夫,她的皇子皇女,她的儲君,乃至跟随了她幾十年的奴才,他們都棄她而去了……把她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孤家寡人。
皇帝深陷痛苦不可自拔,直到一股熟悉的濃郁鮮香的面湯味兒飄進她的思緒裡,塵封了三十多年的記憶霎時映入眼前——
自她記事起她便被一堵巍峨的宮牆禁锢着,老嬷嬷告訴她這裡是掖庭,凡是進了掖庭的人沒有一個能全須全尾地出去。
她能出現在這裡隻是因為她有一個宮侍出身的生父。
先皇醉酒寵幸了一位宮侍,高門望族出身的鳳後聞聽此事震怒非常,鳳後善妒,先皇迫于無奈隻得下令杖斃宮侍,不想一夜承寵那宮侍竟懷了龍種,先皇看在子嗣的份上免了他一死,卻又為迎合鳳後将人發配掖庭,任其自生自滅。
宮中奴婢一向捧高踩低,更何況吃人不眨眼的掖庭,她一個不受寵的宮侍之子怎會比得過中宮所出的皇女。
忍饑挨餓時常有,打罵欺淩是尋常。如果要想在掖庭立足,就得逼自己變得鐵石心腸,心狠手辣。在這你死我活的鬥争裡不是你吃人就是人吃你,這是一處真正的人間煉獄,縱使她是人皇之子也逃不出被傾軋的結局。
她時常在想,是不是隻有讓自己變得足夠出彩才有機會讓母皇看到她的存在,他們父女才能逃出掖庭。可惜,她等了十年,卻連見母皇一面的資格都沒有。
一場變故徹底改變了這一切,中宮鸩死了她的生父,她親眼看着父親被人擡出掖庭從此再也沒回來,而她則被先皇接回了皇宮。
她終于逃出了罪惡的掖庭,帶着滿身的鮮血和無盡的憎恨。
她永遠忘不掉出逃的那一天,上午中宮賜死她的生父,而下午阖宮都在慶賀帝後喜迎龍嗣。
自此,她學會了笑。縱使她的生身之父殁了,她也不能哭,她隻能笑,因為這天是中宮誕下龍嗣的日子,是舉國歡慶的日子,沒有人會在意一個不起眼的宮侍,更不會有人因此去觸帝後的黴頭。
她恨她怨但為了能在宮廷中苟活,她隻能忍氣吞聲,伺機而動。皇天不負有心人,終于有一天她等到了一個絕佳的機會。
中宮皇女新喪,這是她送給恩愛帝後的賀禮,也是她為父報仇的第一步。
沒了嫡出的皇女作阻,隐忍多年的她終于嶄露頭角,可先皇一句出身太低就否決了百官奏請立她為太女的折子。
她已成年開府早早搬出了宮闱,可宮中一切事無巨細她通通知曉。她運籌帷幄拔除中宮母族在朝中勢力,鳳後病逝,她也因此搭上鐘離世家迎娶鐘離公子為正君。
鐘離雖為世家公子,可從不曾嫌棄她出身卑微,潛邸那些年是她這一生最艱辛卻也最幸福的時光。
可她心裡清楚,她能擁有這一切都因為權力。如果不是因為她奪嫡有望,鐘離世家才不會将鐘離下嫁于她。同樣,如果不是因為她大權在握,鐘離也不會選擇她。
這一切的一切皆因權勢而起,自然也因權勢而終。祁犴因儲君之位與她生離死别,鐘離也随之棄她而去,祁岚也因此與她離心……
她如今一無所有,隻有權勢傍身。可朝臣喜新厭舊,當初選擇了她如今也要抛棄了她,她們要瓜分她的權力另立新主……可她不是昏聩的先皇,她絕不向朝臣妥協。
權力是她的唯一的倚仗,是她苟活至今唯一的希望,誰也不能從她手裡奪走它。
皇帝思緒回籠,這碗久違的面湯是生父當年在掖庭時能做出的最美味的吃食,這是她的初心,也是她這輩子永遠撫不平的遺憾。
李全盛捧着面湯,“皇上,湯涼了就不鮮了,您趕緊趁熱吃吧。”
皇帝接過湯匙,面湯入口絲滑,比當年吃過的面湯鮮美數十倍,可她卻再也嘗不到當年那碗面湯的滋味兒了。
皇帝望向李全盛,眼中盡是依賴,“全盛,你回來了。”
李全盛一如往常說着一樣的熨帖話兒,“老奴一直都守在皇上身邊兒,哪都沒去過。”
皇帝微微點了點頭,“嗯,還是你在身邊朕心裡最踏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