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氣爽,金桂飄香,青梧書院被一片橙黃裹挾。
青龍山山高谷深,坡谷崗巒間一片青翠,古松蒼虬林立,松冠碧色如玉,與滿坡的金黃截然不同。山頂巍聳着一翼涼亭,亭下深淵萬丈,亂石嶙峋,空谷生煙。老夫子正矗在亭中憑欄遠眺。
秋風涼爽,拂面而過,引得石階兩道的竹篁飒飒作響。
老夫子眼珠微轉,瞥到身後一抹玄色,輕淡的語氣中透着一股苦澀,“你終于肯來見我了。”
“祖父。”
老夫子緩緩轉過身,“坐吧。”
沅鐘衡落座石亭。亭外山濤奔徹,倦鳥哀鳴,秋蟲長吟。兩人一時無話。
老夫子心下歎息,從袖中取出一紙信封放在桌上,“這是窦容昨日送來的,你自己看看吧。”沅鐘衡拿起石桌上的信箋,那封皮上注着“宣桐親啟”的字樣。
窦容出身青梧書院,乃長安十年的二甲進士,後經铨選升任為長安縣主簿。
山風習習,老夫子捏着絹帕掩嘴輕咳起來,一旁的老仆趕忙取了披風蓋在他身上。
“你在雲中安排的那個人遲早是個禍患。古語有言: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如今朝野内外都在盯着你,而她多活一日,你就一日不得安甯。”
老仆捧上一盅新沏的白露秋茶,老夫子呷了一口,清馨爽脾,口齒留香。
“這事兒你不必操心了,我已經安排人去處理了。”老夫子劃過手中的金藥檀佛珠,“這些日子京中不太平,你最好出去避避風頭,免得招來牢獄之災。”
沅鐘衡垂眸,半晌不語。桂香隐隐,蟲聲喓喓,亭中好一陣寂靜。
老夫子長長舒了口氣,“衡兒,随我去看看你父親吧。”沅鐘衡輕輕應聲,随着老夫子下山往玉佛寺走去。
喬聞禮的長明燈安置在青龍山背的玉佛寺裡。玉佛寺後山石徑直通山頂涼亭。
此時日薄西山,紫霧彌漫,餘晖隐匿在紅霞裡,射出猩紅的霞光。
……
彼時萬年縣廨監牢關押死囚田莽的牢門大開,縣令心裡咯噔一聲立知大事不妙,連忙将此事上禀京兆尹。
府尹大發雷霆。如今朝野肅清,嚴刑峻法,京畿治下逃逸了死囚,她身為府尹罪責難逃,當即下令阖城緝拿逃犯伏法。
京兆尹接長安縣報與雲州刺史通氣,譴衙役奔赴雲中将逃犯捉拿歸案。
不想沈槐安帶人趕至田莽蝸居的小院時,卻發現人早已沒了呼吸。
死者确是田莽無疑。她身上并無明顯刀傷,臉色痛苦,面泛青黑,趴在四方桌上不省人事。桌上擺着四碟酒菜,桌腳處散着幾枚酒杯碎片。
“看這症狀似是中毒身亡。”沈槐安拿起酒壺掀蓋聞了聞,轉手遞給仵作,“驗驗看裡面是否投了毒。”
仵作接過酒壺,又将随身所攜的小包翻開,取出一皮夾,裡面包着各式手鉗,探針,小刀等器械,一應俱全。仵作揀了一枚銀針探進酒壺内,不多時取出銀針驗看,針上并無異色。
沈槐安大駭,“快檢查看菜裡有沒有!”
仵作一一驗訖,銀針毫無變化,“這三菜一湯并無異樣。”
沈槐安聽罷心頭的不安愈發濃厚了,她起身在房間環顧了一圈,屋中窗樞緊閉,房内打掃得幹淨整潔,并無任何強闖的痕迹。
屋内陳設十分簡潔,除卻一方小榻外和妝樞外,便隻有一方小桌及四個圓凳。
東牆靠着一張小榻,榻上枕衾茵席齊整,并無不妥。榻前正對着銅鏡妝樞,台面上零星擺着幾盒胭脂膏罐、鉛粉盒。
台下左右各三個抽屜。左面三個抽屜都沒上鎖,裡面放了幾本雜記畫冊。右邊頂上和中間的抽屜放了幾隻桃木簪和耳墜之類的飾品,最底下的抽屜上了一把銅鎖。
沈槐安遣人用力砸了第三個抽屜的銅鎖,打開一看,正是周束的身份文牒。沈槐安翻看了一番,大失所望,這文書信息并無不妥,絕非僞造。
那頭仵作探查完死者屍身,“刺史,死者确是中毒而亡。”
沈槐安眉頭緊蹙,揮手命人将屍身擡出房間,“死者既是中毒身亡,卻不知究竟是因何緻毒……這倒是怪了。”
她心煩意亂地坐在桌前,目光落在桌面的四碟菜食上。
蓦地她靈光一動,“去,分别取些飯菜拿去喂狗!”衙役聽罷立刻端了碟子出去。
果然問題出在飯食上。四條狗分别食用四樣菜,喝過魚湯以及吃過魚肉的兩條狗都抽搐死了。沈槐安和仵作這才細細檢查起這魚羹和魚湯來。
不查不知,這魚乃是素有長江三鮮之稱的河豚,河豚鮮美,若處置不當确會緻人死亡。而在那鮮美的魚湯中卻出現了另一味毒物——荊花,此花與魚肉同食可緻劇毒。
沈槐安氣得一拳砸在桌上,震得那茶盞都跳了老高,“這分明就是蓄意謀殺。去,傳這做飯的廚子到堂,本官非要将此事查個水落石出不可!”
不多時,州衙大開,沈槐安紫袍玉帶升上高座。衙役、主簿、吏員、書記等分列兩行。衙堂上一聲鑼響,三通鼓畢。衙役将醉香樓的掌櫃和廚娘一并帶入大堂。随之而來還有攝管樂苑政務的裡長周昉。
掌櫃和廚娘都唯唯諾諾跪在地上,沈槐安一拍驚堂木,“醉香樓掌櫃,今日你樓中死了夥計,你可還認得她是誰?”
那掌櫃吓得一激靈,“回……回刺史的話,小人認得,認得。這人名喚周束,是小半年前來經人介紹來樓裡上工的。”
沈槐安沉聲問斥:“是誰?還不老實老實交代!”
“是是是!”掌櫃急急應聲,“小樓統屬樂苑管轄,是以……裡長的遠親來投小店,小人也不敢拒絕啊。”
沈槐安看向一旁的裡長,“周裡長,掌櫃所言可屬實?”
周昉伛偻着上身,“回刺史的話,掌櫃所言無誤。”
沈槐安勃然大怒,“簡直放肆,你們一個個在公堂之上皇皇串供,信口開河,當真不怕本官治你們個擾亂公堂的大罪嗎?!”
周昉蹙眉不解,“刺史這是何意,莫非以為小人在诓騙您不成?”
沈槐安怒拍驚堂木,大叱道:“此人分明是潛逃在外的死囚田莽,何時變成了你的遠親周束,你還不如實招來?!”
周昉一聽大駭,急急跪下辯解,“刺史明鑒,小人确有一遠親喚作周束。隻是小人這門遠親遠在蒲州,故而常年不曾走動,小人其實也從未見過周束其人。”
“半年前此人拿着周束的身份文牒前來雲中尋親,聲稱雙親亡故無路可去,小人見其文牒信息無誤,又仔細讀過二老臨終絕筆信箋,上述托付之言小人怎敢推辭,這才與周束相認,後來小人便推薦她去醉香樓尋了份活計謀生。刺史,小人句句屬實,絕無半句虛言!”
沈槐安見周昉神情急迫不似作假,便又轉頭問起那廚娘,“昨日死者房中的飯食可是出自你手?”
廚娘躬身應是,“是,是民婦所做。”廚娘補充道:“這飯食并非隻供給周娘子一人,樓中上下十幾口夥計的夥食都是民婦一并烹制。”
“大膽,還敢巧言狡辯!這臨冬的河豚是她一個跑堂夥計能吃得上的?”
廚娘低下頭,“民婦隻在後廚掌勺,我與周娘子無緣無故,怎會單使毒害她。”
掌櫃赧然一笑,“回刺史,小人有話要說。”
沈槐安點頭示意,掌櫃這才道來:“小人樓裡招待的客人多揮金如土,這瓊宴上難免會剩下許多菜肴……小人不忍心直接倒掉,所以多是收回來熱熱叫夥計們吃了。”
沈槐安又問,“那死者的飯食又是誰負責送去的?”
“夥計們大多在後堂用飯,這是周……她身份不同一般,又有自己獨座小院,故而一般是自己提着食盒回院中用飯。這個樓中夥計們都能作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