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陽缇低頭不語。
沅鐘衡取了裡頭的信箋,随手将信封扔在案上,“此事一旦捅至聖前,你知道是什麼後果。”
濮陽缇渾身一顫,頓覺頭頂一陣冰涼麻木,像是腳跟懸空站立不穩一般,幾近跌入萬丈深淵。“此事全家一無所知,系家母一人所為,全與内眷無尤,請閣領明察!”
沅鐘衡打開信箋細細看了一遍,尾款确是太女私印無誤。“如今證據确鑿,你還敢抵賴不成?須知王法無情,起兵謀反,必死無赦。”
“不——!”濮陽缇瞳孔一縮猛地跪倒在地:“但求閣領開恩,缇在此立誓,隻要閣領保我全家無虞,缇願為閣領肝腦塗地,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若違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求閣領救我全家——”
沅鐘衡收起密信,乜了一眼濮陽缇,“你太高看我了,你以為我能一手遮天陽奉陰違瞞過陛下嗎?濮陽宓一死,你等家眷最多抄家流放。而若我參與此事,那可是要受千刀萬剮五馬分屍之刑罰。孰輕孰重我還是能分清的。”
濮陽缇膝行向前,言辭懇切:“閣領,缇曾隐約聽家母提起過宮中舊聞,事關崇安太女,故而此信一直秘密留存,唯恐東窗事發之際以期遏制……”
忽聽得窗外夾竹桃飒飒有聲,花叢中撲棱起一羽麻雀。沅鐘衡打了個手勢,濮陽缇話音戛然而止。
沅鐘衡盯着外院注目半晌,原是虛驚一場,少時鴉雀無聲,複歸阒寂。
“站起來,如此這般成何體統。”沅鐘衡面露疑色,“你方才所說是什麼意思?”
濮陽缇緩緩起身伛偻着靠近沅鐘衡,壓低聲音道:“崇安太女,或尚在人世。”
沅鐘衡瞳孔一震,厲聲問責:“此話當真?!”濮陽缇鄭重點頭,“不敢欺瞞閣領。”
崇安太女尚在人世……沅鐘衡眯眼,祁犴還活着?
沅鐘衡倏然望向窗外,但見菱荇牽風,樹影婆娑。濮陽缇見狀松了一口氣。
濮陽缇偷偷瞅了一眼沅鐘衡,耳側傳來她波瀾無驚聲音:“責令濮陽氏遣返原籍,發回桂州,即刻動身,不得遷延。”
“是!”雖然遣返原籍與流放三千裡并無兩樣,但至少阖家性命無尤了。濮陽缇深吸一氣:“閣領大恩大德,缇莫不敢忘。”
沅鐘衡壓下心中震顫,轉身望向濮陽缇,唇上露出一抹笑意:“此番濮陽宓身死,她背後的黨羽定會找上你,我要你将計就計務必循着蛛絲馬迹找出那人生還的證據。”
濮陽缇緩緩垂首:“是。”
“不過在此之前,你要先做一件事讓我看看你的本事。”濮陽缇望向沅鐘衡:“閣領請講。”
“你需提早走馬上任阆州,遷任阆中縣令。”沅鐘衡語氣幽幽,“這縣令之職往往是宦海沉浮的起點,你身為兩榜進士若連一個小小縣令都當不上,我還能指望你什麼呢?”
“是。”
一陣袍角翻飛,沅鐘衡消失在濮陽家宅的書房門口。濮陽缇神情渾然一松,登時癱倒在地。
……
接連幾日快馬驅馳,沅鐘衡終在六月底趕赴京都述職。
大明宮紫宸門,狹長的宮道夜風勁吹,發出一陣陣攝人心魄的嗚咽之聲,夾雜着着孤寂且肅殺寒意。
沅鐘衡穿過宮門直奔紫宸殿,皇帝正與已封為傧位的徐修儀——皇帝于行宮新得的小寵戲作一團。
“皇上,内衛閣領沅鐘衡求見。”新晉的内侍監谷青蕤逐漸嶄露頭角,悄無聲息地取代了總管太監李全盛在皇帝面前的位置。
皇帝聽罷起身端坐榻上,朝徐修儀擺了擺手,“宣。”徐修儀身形軟軟扯了扯皇帝袍角,“陛下——”
“莫鬧,朕有要事處理,你先行去殿中稍事歇息,朕即刻就來。”皇帝溫言細語,徐修儀卻得寸進尺,“不要,皇上,就讓檀兒陪着您嘛。”
皇帝笑意未變,語氣卻冷了不少,“行了,下去吧。”徐修儀輕哼一聲便袅袅離去。
臨近殿門前他與沅鐘衡撞了個正着,徐修儀駐足輕蔑地打量了她片刻,随即鄙夷地嗤了一聲,沖着沅鐘衡冷哼一聲後便揚長而去。
谷青蕤視而未見,“沅閣領,這邊請。”沅鐘衡擡腳進了内殿。
“屬下叩見皇上。”沅鐘衡跪地請安,并取出濮陽宓的證詞及抄家的一應賬簿交予谷青蕤,“這是在罪臣濮陽宓衙下查獲的一應罪證,請皇上明鑒。”
皇帝接過谷青蕤遞來的賬簿略一翻閱便怒斥一聲,“哼!好一個貪官污吏,竟敢在朕眼皮底下如此膽大妄為!”皇帝心煩意亂索性扔作一邊眼不看為淨。
“如今河東道節度使空缺,朝中上下竟無一人能擔此重任。”皇帝擡眸瞥向沅鐘衡,“你說,朕該委派何人去合适啊?”
“屬下不敢妄斷,一切但憑聖上裁決。”
皇帝語氣柔和下來,“朕想聽聽你的意見,你說。”
“屬下鬥膽,不如命折沖都尉烏蘭格遷任河東道駐守軍事重地,為陛下守住西北門戶。”
“烏蘭格?”皇帝仔細想了想,“嗯,她倒是個不錯的人選。”
“河東道北乃朝廷門戶之地,邊關重鎮,肩負着北禦突厥的重任,是以其駐守将領除卻能力超群外還當對陛下忠心耿耿,剛正不阿,才不至于為奸人所惑與蠻夷勾結危害大祁。”
皇帝點頭,“說下去。”
“雲中府系濮陽宓經營十數年之所,恐其地方勢力早已盤根錯節,倘若新任節度使因此束縛拳腳被架空軍權乃為大不利,況且雲中北有長城烽火傳信,又有陛下親命的雲中都督駐守北境,理應無礙。”
“故以屬下愚見,不妨另設太原府為河東道治所,令烏蘭格在太原大展拳腳,增兵擴營厲兵秣馬,為皇上盡忠報國。如此一來長城便是北禦突厥的第一道防線,雲中為第二道防線,太原為第三道防線,層層設防之下即便突厥有異動,後方防線也能節節抵禦,重整旗鼓,東山再起。”
端立一側的谷青蕤斜眼瞥了瞥沅鐘衡,眸中閃出一絲異樣。
“好好好!”皇帝頻頻點頭,“鐘衡言之有理,待朕與中書門下的肱骨大臣再思量一番,若無異議朕便據此實施。”
皇帝越想越覺得可行,“不錯,這回差事你做得很好,朕心甚慰,要重重地褒獎你。說罷,想要什麼賞賜?”
“請皇上收回成命。屬下系皇上一手提拔,為皇上辦事乃屬下分内之職,怎敢妄言賞賜?況且屬下僅聽憑聖喻辦差,若是差事辦得好,那也是皇上教導有方,屬下不敢冒功領賞。”
“你呀。”皇帝被這一番話熨帖到心肝脾肺裡,“行了,你辦事辛苦,朕允你三日假,回家好好休息去吧。”
沅鐘衡叩首謝恩,“謝主隆恩,屬下告退。”
出了紫宸殿已是黃昏時分,夕陽餘晖如火燒雲,紅雲層疊,光弧流移,峥嵘壯麗。亦如詩雲: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
沅鐘衡方出殿門,便見頹然佝偻着身子伏在大紅宮柱旁的李全盛,“李總管。”
李全盛輕咳一聲,捂着心口錘了錘,“閣領莫不是在取笑老奴,奴才早已卸了内侍監的差事,現在隻是伺候在皇上身邊的一個普通宦官罷了。”說着又重咳一聲。
沅鐘衡從袖中取出手巾遞給他,溫聲道:“李總管還請保重身體。他日皇上允您出宮安享晚年,您才能自在地去欣賞這大好河山不是。”
李全盛摸到手巾裹着的東西,突然出聲喚住了沅鐘衡,“沅閣領也多保重,老奴聽欽天監侍候的宮人說近日恐多疾風驟雨,雷雨交加,出行還請小心。”
沅鐘衡颔首告退,“多謝提醒,告辭了。”
一旁灑掃的小宮侍看了看晴朗的天,“幹爹,這天氣分明好着呢,怎地突然要下雨了?”
李全盛彎着腰左右環顧了一眼,見四下無人這才撩開手巾一角,隐約到看‘蘇州’‘房契’‘地契’等字樣,他立時收了手巾塞在袖兜裡。
小宮侍還眼巴巴地望着他,李全盛手握成拳咳了一聲,“夏季裡多風雨,出行記得帶雨具,免得被淋透了。”
“哦。”小宮侍茫然地應了一聲。李全盛摸了摸他的頭,“走吧,咱們也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