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運潭濃霧四起,煙波袅袅,天水連接處隐隐約約停泊着十幾尾帆船,潭面水霧彌漫,漁火閃熠,依稀能見着模糊朦胧的輪廓。
晨光漸起,暮霭稍稀。望春樓陸續亮起彩燈,樓下停靠的船舶也升起炊煙,堤岸上大小商鋪早已開門營業——早市已開。一時間攤販荟集,車馬喧阗,人聲鼎沸,此起彼伏。
不遠處的碼頭上傳來一陣陣吆喝聲,大趸船上包着頭巾的監工正吆五喝六地督促苦力卸貨。
晨霧中,一頂藍呢小轎晃晃悠悠往望春樓擡去。
文鸢立在船頭依着欄杆遠眺,空氣中彌漫着一股腥臭酸濕味兒,江風拂過一絲涼意,連帶着人間煙火氣息。身後葛闌芳同鞏安華正捧着一疊賬簿報賬。
船簾微動,侍女引着崔骃出了船艙。崔骃癟嘴屏氣,嫌棄地扇了扇面前腥酸的空氣,“賢妹——”
文鸢轉過身,眉開眼笑:“崔骃姐,”
一旁的侍女取了銅狻猊香爐擺在船頭的小幾上,淡雅的青松之氣瞬間充斥在船頭,搭着風溜進船艙裡,崔骃這才覺得好受許多。
崔骃環顧一圈,“這就是賢妹所說的商船?”看這體型确是個龐然大物,相較于一旁的帆船不知威武幾何。
“正是,幸得今年南風起得早,七月份就回航了。”文鸢領着崔骃沿着甲闆四處看了一圈,“可惜今年那波斯客沒進京來,歇腳在泉州買賣了,不然少不得為您引薦一二。”
“這有何妨,反正你們常有來往,日後定是有緣相見的。”崔骃不在意地擺手,試探道:“賢妹,你與那波斯人合作經商多年,這發财門路可還通暢?”
文鸢兀自一笑:“實不相瞞,崔骃姐,這其實是小妹投機取巧的手段,我是托船經紀代為經銷舊物再換回些稀罕的洋物什兜售,沒成想這一倒手還小賺一筆。也幸虧這幾年海上風平浪靜,商船也算穩定沒出什麼岔子,一年下來除去成本滿打滿算掙個兩三萬兩吧。”
崔骃瞪大了眼,驚道:“賢妹可莫要哄我,何以如此巨利?”她裕通錢莊一年也不過四五萬的盈利,這一趟商船就賺回一半的收益,簡直是一本萬利的買賣嘛。
“崔骃姐有所不知,這紙張布帛,絲綢茶葉,瓷瓶漆器在蠻夷之地可是萬金難求的緊俏玩意。而返轉的紫石瀾砂,象牙珠寶,胡椒香料在咱這兒也是千金難買的稀罕貨。”文鸢朝她使了個眼色,“這一來二去,不就大賺一筆麼?”
崔骃聽她這麼一解釋頓時茅塞頓開,“如此說來确實是個暴利的勾當。”
二人繞過一圈返回船頭,文鸢摸了摸船舷,頗為感慨道:“崔骃姐莫看它破舊,這老家夥在外漂泊得久,一兩年才往返一回,每年乘北方起,借南風歸,專做海夷道的生意,常去天竺、大食、波斯、大秦買賣,也算是個奔波海上的羁旅之客哩。”
崔骃應聲點頭,開門見山道:“賢妹,這一本萬利的買賣着實羨煞人……不知可否讓愚姐也讨口湯吃?”
“不瞞崔骃姐,我今日便是向你介紹這商船經紀人哩。”文鸢接過話頭,轉身請人進了船艙議事,“這位是船經紀鞏安華鞏總管,專是負責商船買辦交易的行首。”
崔骃了然,拱手問候一聲算作見禮,“鞏總管。”鞏安華看向文鸢,面露不解:“這位娘子是?”
文鸢請三位入座,指着崔骃介紹道:“這位便是大名鼎鼎裕通錢莊的崔東家。”
鞏安華略一思忖後恍然大悟,旋即起身行了一禮:“噢噢——原來是崔先生,久仰大名,失敬失敬。”
崔骃見她反應巨大心有疑惑,便聽她道:“這海上通貿之人不知天子幾何不足為奇,但卻不能不知錢莊幾息呀,哈哈!”崔骃一愣,随即反應過來,“鞏總管說話屬實風趣。”
鞏安華谄媚獻言:“我等販夫走卒誰人不知裕通錢莊的名号,需知我等白花花的銀子可都存在您那錢莊庫銀裡嘞,哪能不知崔先生賢名。”
崔骃聽罷喜不自禁,“謬贊謬贊。”
崔骃瞥過文鸢對面的年輕後生,“不知這位是……?”
“哦,這是葛闌芳葛管事,乃是小妹委托海貿經銷的買辦。”
崔骃點頭示意,轉而言歸正傳,“鞏總管,我聽賢妹說起這巨萬牟利的求财門道,不覺心癢難耐,便也想搭夥行個交集,不知總管可能從中斡旋?”
“這……”鞏安華面露難色,支支吾吾道,“崔先生坐擁萬貫家财,何須如我等一般讨這口天災飯吃?”
鞏安華長籲短短,鄭重其事道:“非我不通情理,崔先生需知,這航海貿易雖一本萬利卻是铤而走險風險極大的生意,且不說船隻觸礁傾覆迷途走失之類,但凡遭遇飓風海嘯,血本無歸不說連性命也危在旦夕。更别提這船隻日常保養維護,聘人外禦水匪海寇的費用……”
鞏安華越說越不是滋味兒,“都說富貴險中求,可這世上哪有一本萬利的買賣?幹咱們這行就是實實在在拿命換榮華。您要真想入這行,就得做好賠本的準備。”
鞏安華自覺失言,歉聲道:“崔先生,我醜話說前頭,您可萬莫見怪。”
崔骃聽罷反倒松了一口氣,“鞏總管心懷坦蕩據實相告,崔某怎麼會怪罪。”崔骃漸漸歇了心思,“說來慚愧,崔某一向優柔寡斷,聽完鞏總管一番剖白,心反倒落地踏實了。”
鞏安華豁然擺手:“嚯,我們都常自比亡命之徒,與閻王爺去争朝夕,那不是嫌命太長嘛。崔先生系累世簪纓,詩禮巨族,錦衣華食,何必趟這趟渾水?”
崔骃但笑不語。
文鸢使了個眼色,鞏安華會意,旋即轉了話題,“呀,此事暫且擱作一邊。二位不妨先看看這回淘來的奇珍異寶。”話落,艙門外等候多時的侍女便捧着一盤盤珠寶魚貫而入。
“好好好,快些把好東西拿出來叫我們先賞玩一番。”文鸢看向一旁默不作聲的崔骃,“崔骃姐,你看上什麼盡管開口,權當成全小妹一片心意。”
侍女揭開奁籠,裡頭卧着各式各樣的稀罕貨:西洋鏡、仕女狩獵紋八瓣銀杯、八棱胡人伎樂金杯、三彩抱幢獅陶俑、白釉綠彩魚底吸杯、水晶項鍊、瑪瑙臼等。
崔骃拿起那帶着把柄的銀杯仔細端詳了一陣兒,這不倫不類的模樣确是稀奇,“瞧我孤陋寡聞,還從未見過這帶把兒的茶杯哩。”
鞏安華笑道:“這都是外頭的制式,用着也怪不趁手,不過用習慣了也就那樣兒,讨個新奇罷了。”
“崔骃姐若是喜歡,索性帶回家中細細把玩。”文鸢沖那侍女擺手,“将這對金銀杯仔細包起來。”
崔骃急忙打斷——“诶,這可使不得!”
文鸢攏回她的手,“有何使不得,小妹一點兒心意而已,崔骃姐莫要推辭。”崔骃推拖不得隻得笑納,“賢妹盛情難卻,愚姐受之有愧……”
“這話不對,我這不是在為自己招攬新客嘛,這些洋貨玩意兒還請崔骃姐多多推介,好叫它們早覓新主。”
崔骃當即應下:“沒問題,此事就包在我身上。”
“時至中午,想必各位腹中空空也早饑渴,今日由我做東,咱們去文彙樓小聚一番如何?”文鸢站起身,“我在樓裡預備了一桌酒席,權當為二位接風洗塵,咱們這就出發吧?”
鞏安華同葛闌芳對視一眼:“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四人下了商船換乘馬車直奔文彙樓而去。
二樓包廂,四人圍坐一桌談天說地,珍馐美馔,觥籌交錯,好不熱鬧。這番場景無意間被王婼看在眼裡,霎時目光陰鸷,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怨恨。
她們中間一個是連累她王家遭受滅門之災的罪魁禍首,一個是殺害她全家緻其天人永隔的幕後真兇——而今這二人竟然推心置腹視為莫逆!何其荒唐!何其可笑!
王婼透過屏風平靜地盯着内裡,眸中噴射出逼人的冷氣。無怪乎三教九流士農工商商為末流,奸商巨賈唯利是圖,薄情寡義,她不就是活生生的前車之鑒嗎——!
她咬牙切齒,雙拳緊攥,太陽穴處青筋暴起,怨與恨齊聚心腔。隻是可憐她一家六口九泉之下都死不瞑目……
* 雲州,河東節度使府。
濮陽缇,原河東節度使濮陽宓之女,此刻正垂首書房等候沅鐘衡發落,“沅閣領,此事僅缇一人知曉,絕無洩露可能,萬望閣領明察。”
沅鐘衡立于書房窗奁遠眺。窗前一簇紅白相間的夾竹桃正絢爛綻放,花園以細碎的鵝卵石鋪成,正中杵着一幹古拙蒼勁的銀杏,四周花圃中夾生着一簇簇一叢叢低矮的月季和栀子,一時香風送吹,引得蝶攘蜂喧,嘤嗡一片。
濮陽缇端坐不動,靜候沅鐘衡開口。
須臾,沅鐘衡轉身落座,目光徘徊在書案上的密信與濮陽缇的面容之間,她捏着信封細細端詳片刻,乃道:“何以見得?”
“家母行事一向謹慎,此等辛密之事必不會大肆宣揚,家中仆役凡有異心者皆已化作鬼魂。”
沅鐘衡唇角一彎,“濮陽宓還真是煞費苦心。”
這封密信乃是當初崇安太女舉事時傳與濮陽宓秣兵曆馬意圖謀反的鐵證,沒想到她竟藏留至今。
“如今崇安太女已故,現在這封密信于我又有何用?”沅鐘衡輕輕彈了彈信箋,雲淡風輕道:“濮陽宓起兵謀反證據确鑿,你身為人子不思勸谏,竟夥同包庇已是罪無可恕。遑論你欺君罔上,知情不報,更是罪加一等!數罪并罰,必死無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