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初,第一縷晨曦悄悄爬過樹梢,戳破窗紙鑽進内室探頭探腦,卻被層疊的帷幔擋住了窺視的目光。文鸢攬着懷中嬌軟假寐賴在榻上不肯起。
昨兒忙活了一宿,饒是阙修榆這個練家子也架不住文鸢貪得無度的索求,硬是比尋常晚起了半個時辰。文鸢頂着夫郎幽怨的眼神慢吞吞地坐起身,亵衣松松松垮垮地耷在身上,“三郎幫我。”
修榆伸過手替她系上衣帶,“快些起來,昨兒要不是你胡鬧,這個點兒早該在爹爹屋裡問安了。”文鸢借勢偷了個香,“好好好,這就起。”
辰初,文鸢攜手修榆往正房請安。一路上仆婢皆躬身問安,姑爺長姑爺短,聽得修榆面紅耳赤。
待進了正房,阙修榆收起羞意,端跪在蒲團上為喬文清奉茶,“請爹爹用茶。”
喬文清接過茶盞,“都是一家人,不講這些虛禮,快起來吧。”一側文鸢趕忙扶着修榆起身。
“我也沒什麼好給你的,這是往年公子賞下的一套翡翠頭面,正巧襯你氣色,你就拿着戴吧。”小侍揭開箱籠,裡頭擺着清一色翠綠的玉冠、玉簪、玉扳指、玉镯、玉佩和玉帶鈎。
文鸢目光一滞,這些可都是千金難買的好東西。修榆受寵若驚,盈盈行下一禮:“謝爹爹賞。”
“嗯。都别傻站着了,快坐下用飯。”話落,一群仆侍便捧着飯食魚貫而入。
一家人正用早飯時,文鸢屋裡的小厮跑來禀報說三院的貴客醒了。文鸢當即放下碗筷,“爹,三郎,你們先用飯,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喬文清颔首,“你自去忙吧,這裡不用你照應。”文鸢應聲,又瞧了一眼修榆才起身往前院走去。
崔骃昨夜醉酒得厲害,頭痛欲裂,一小侍正扶着她用湯,“崔娘子,還請用解酒湯。”
崔骃半阖着眼,隐隐覺得這溫聲細語頗為熟悉,她擡眸一看,頓時瞪大了眼:“是你?!”面前這人正是當初那俊美男仆。
男仆低下頭,露出修長皎白的脖頸,“請貴客用湯。”崔骃接過熱湯一飲而盡,“你怎麼會在這兒?”
美仆緩緩擡頭,一眨眼眼裡便凝滿了淚,眉間盛滿憂思,他一句話不說,隻定定地望着她,眼裡盡是她的身影。末了,他垂下眸,一滴清淚悄然滑落,将她的心也帶走了。
憂思彌漫在二人間,一道高喝終止了這場眉目傳情。
“崔娘子——!”
文鸢人未到聲先至,男仆立即收回崔骃手中的瓷碗起身立在一側。
文鸢打了簾子走進内室,“崔娘子一切安好?昨日安排匆忙,若有照顧不周之處還請見諒。”崔骃收回視線望向文鸢,“文娘子客氣,我這一切都好,并無不妥。”
“那就好。”文鸢轉身對那男仆吩咐,“叫廚房做些清淡點的早飯送來,再讓姑爺派人送件我新制的袍子來供客人換洗。去吧。”男仆應聲離去。
“這可使不得,”崔骃掀開被角欲起身下榻,“叨擾一夜已是壞了規矩,怎地還……”
“誒!你我之間何須如此客套。”文鸢打斷她,“昨兒我大喜之日你能賞光來此,我不勝欣喜。崔娘子不計前嫌,文某屬實大為感動。”
文鸢一番話說得情深意切,崔骃聽罷卻有些不自在,“言重了言重了……”昨日她與母親大吵一架,母親罰她跪祠堂,她急中生智這才拿出文鸢的請柬搪塞過去……
“從前文鸢多有冒犯,還請崔娘子莫怪。”文鸢鄭重其事地朝她行了一禮,“崔娘子胸懷寬廣,既往不咎,文某更是佩服至極。”
崔骃更覺有些羞愧,“實不相瞞,昨日崔某來此……其實是與家母生了些龊語,恰逢文娘子大婚,某才托辭來此……多有得罪,還望文娘子莫要怪罪。”
文鸢豁達一笑,“诶,這是哪裡話,所謂論迹不論心,崔娘子能光臨寒舍文某已是感激不盡,豈有怪罪之理?”
崔骃正視文鸢,“文娘子才是心懷大度,崔某自愧弗如。”
說話間,小厮已捧着衣袍悄聲進了屋。文鸢接過衣袍遞給崔骃,“哪裡話。某已安頓好娘子親随,待娘子換過衣服用完早膳再走不遲。”
“也好。”崔骃摸着柔順的料子心下大驚,這可是千金難求的貢緞絲織,她一個小小商賈是從哪兒弄來的?崔骃眼神一凜:“文娘子,如果我沒看錯的話,這緞面可是進獻皇家的貢緞?”
“崔娘子慧眼如炬,這确是貢緞。”文鸢罷手,小厮退出房去。“實不相瞞,文某曾有幸結識一位從泉州來的波斯商人,這緞布便是從她手上購來的。”
文鸢壓低了聲音,“文某還打算同她合資購置一艘商船以作海上貿易之用,這一船貨物的收益可比我開一年櫃坊賺得多。”崔骃詫異,“果真?”
“那還有假?崔娘子若是不信,等今年回船之時可與我同去驗看。”
崔骃将信将疑,“好,到時候我與文娘子同行。”文鸢爽快應下,“一言為定。”
* 蘇州
天光微曦,朝霞如血,一輪紅日正拾級而上。大運河推搡着船隻停靠在碼頭,兩岸風光旖旎,一路香風吹送,姜琝等人杵立船頭縱目觀玩,好不舒暢。
傅家商船沐浴在晨曦裡,河堤一岸群雀噪晴,吱吱喳喳,繞飛盤桓。碼頭岸邊是一排整齊的棧庫,棧庫後青綠一片露出農舍的屋脊和煙囪。
碼頭上,傅家商船前頭還停靠着一艘正裝貨的大帆船,四五個夥計手腳麻利地在往船上搬運草包。
姜琝等人連夜趕路,此時早已疲困交加,又遲遲等不到前來接應的車隊,隻得先将草藥包裹先運出船艙堆在碼頭等車隊到達。時近中午,衆夥計早累得饑腸辘辘,忽見碉樓對面的綠楊蔭裡閃動着一面酒旗。
姜琝定眼看去,那是城中一間挂着酒肆旗面的酒樓,“大家都累了一早上了,這樣,咱們分兩批次,你們先去酒肆用些早飯,等會兒回來換我們。”姜琝轉頭看向璩綸,“許娘子,你也同去吧,這裡有我照應,應當不妨事。”
璩綸身形未動,隻眼珠一斜瞥了一側碼頭上幾個夥計打扮的人,“還是我留在這裡吧,你跟她們一道兒去,給我捎幾個窩頭餅子回來就行。”
姜琝順着璩綸的視線望去,“三掌櫃知道我們今早到達,應該不久就會有人來接應了。”璩綸點頭應是,“快些去吧,早去早回。”
姜琝領着半數人往酒肆而去,其餘人則留守原地等待車隊接應。璩綸立在碼頭環顧了一圈,轉身回了船艙。
吱吖一聲,艙底密閉的庫門開了一條縫,角落裡蜷縮的壯漢一動不動,璩綸恐有意外便迅速鑽進艙内,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幸好,還有呼吸。
璩綸掰正了他的腦袋,這才注意到男人唇上皲裂的嘴皮,這是脫水之症。這人倒是條硬漢子,愣是不吃不喝把自己餓了整整兩天,要不是今日船到地兒了,還不知道他要挺到什麼時候去呢。
璩綸取了腰間的水壺,拇指一撥,塞子就啵的一聲蹦了出去。她對準壺口給他喂了一口水,隻是這人昏死過去一般硬是不肯開口,水順着唇角白白灑了一地。
璩綸索性扯了水壺,一股腦兒地臨頭澆下,那壯漢被水潑了個激靈,一下子就轉醒過來:“你!”還沒等他開口破罵幾句,璩綸就已經提着他出了艙門。
船頭空氣清新,壯漢猛吸一氣,他背靠着桅杆視線落在人來人往的碼頭上,逃出了陰暗潮濕的艙底他仿佛如獲新生一般,整個人都精神起來。
璩綸背對着他立在船頭,右臂空蕩的袖袍随風波動,水笙視線一滞,這人竟是一隻手将他提溜出了船艙嗎……碼頭上兩雙眼睛緊緊盯着璩綸,水笙微微搖頭示意她們不要輕舉妄動。
距離姜琝離去一盞茶的功夫,碼頭上突然來了一批烏泱泱作镖師打扮的車隊,為首的赫然是傅琨同姜琝二人。
水笙眼中的亮光随着車隊的到來逐漸熄滅了,他又變回了先前萎靡不振的模樣。
細浪不知所畏地拍打着船身,它自以為的奮力一擊對這個龐然大物而言不過是隔靴搔癢,螳臂當車應如是,引不起絲毫風浪。
傅琨招呼着夥計們卸貨裝車,姜琝拿着一個油紙包遞給璩綸,“吃點東西墊墊吧,一會兒等交付了貨物咱們就去望仙樓小聚。”
“多謝。”璩綸接過油紙,裡面燙呼呼的,還冒着肉香味兒。
水笙忍着咽了口水,卻架不住咕咕叫喚的肚皮出賣了他。姜琝仿佛才發現一旁癱着一個人似的,“瞧我這記性,差點把他給忘了。”
姜琝有些懊惱,先前光顧着同迎面而來的傅琨寒暄了,匆匆拿了幾個窩頭餅子就反轉回來,竟是差點忘了船上還有這麼一号人兒了。“我去活頭兒那兒要兩個窩頭來……”
璩綸打斷她,“不用,讓他吃這份就行。”璩綸将油紙包扔到水笙懷裡,“船上恐怕還要多留幾個人手以備萬一。”
姜琝聽出璩綸言外之意,“這你不必擔心,三掌櫃已經都安排好了,青龍山莊的镖師們會一路護送我們返航。”
說話間夥計們扛着麻袋正陸續往船上裝貨,璩綸見狀面露不解,姜琝解釋道:“三掌櫃事先給青龍山莊打過招呼,請她們幫忙在蘇杭一帶收購早禾,她先我們一步到此為的就是同她們洽談生意。現在稻谷都已經運到碼頭開始裝船,等裝卸完成咱們便可立即返航。”
“如此确實事半功倍。”璩綸頗感佩服,“三掌櫃果然是個機靈人兒。”
她們兩撥人前後腳到達蘇州相差不過半個月時間,傅琨就已經聯系好了購置轉運等一系列事宜,商船前腳剛到卸下藥材布帛,後腳稻谷就運至碼頭裝船,這往返之間節省的時間和成本可不是一筆小數目。
姜琝也點頭稱是,“青龍山莊的管事與三掌櫃乃舊相識,恰逢她們從泉州的貨船也要一并北行,剛好沿着大運河乘着信風北上,索性就約定好一道出發,路上也有個伴兒。”
水笙豎着耳朵仔細探聽着二人的對話。
“三掌櫃押船返程,還有那麼多镖師随行,應該不會出什麼事兒。”璩綸會意,“恩公放心,我已經尋好了去處。”
姜琝一聽正待松氣,猛然間意識到一旁側耳傾聽的壯漢,“那他……”璩綸神秘一笑,“不必擔心,我自有處置之法。”
水笙聽着她們神神秘秘的對話忽覺脖頸一涼,他忍不住哆嗦一下。
“恩公且去忙吧。”璩綸一轉話鋒,“我答應恩公的事一定不會食言。”
姜琝見她不肯透露也不再多問,隻道:“那你一路保重。後會有期。”
姜琝轉身離去,水笙還沉浸在方才驚吓中無法自拔。
璩綸回過頭看向水笙,居高臨下地審視着這兀自思忖之人,“你們無需白費心思,方才你也聽到了,此番商船返程會有镖師同行,不見得你那幫弟兄就能得償所願。我勸你還是讓她們早早歇了心思,免得自讨苦吃。”
水笙雙手被捆在身後無法動作,隻目露兇光恨恨地盯着璩綸,“你要是敢傷我弟兄,我就跟你拼命!”
“拼命?”璩綸嘲笑他自不量力,“你自己都小命不保,哪裡還有命拼?”
水笙使勁兒地掙着繩索,不過幾息的功夫就敗下陣來,癱軟在甲闆上氣喘籲籲。忽地,他聽到耳側一聲輕蔑的笑聲。他仰頭看去,卻冷不丁被肉包塞了滿嘴。
璩綸與他對面而坐,取了他懷中油紙裡的肉包塞在他嘴裡,“吃吧,吃飽了我好送你上路。”
水笙聽罷一愣,也顧不得燙轉而憤憤一口吞下肉包,“死就死,大不了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璩綸眉頭一蹙,随手給他喂了倆就自顧自地吃起來,“出言不遜,剩下的沒收。”
水笙背靠桅杆打了個嗝兒,璩綸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水笙撇過頭去,他都要死了,吃口斷頭飯怎麼了?
“别跟我耍心眼兒,”璩綸一把提住水笙的肩扯得他一個踉跄,“給你的人傳個信兒,叫他們到鎮江口來贖人。”
水笙下意識轉頭看了一眼碼頭,忽地兇光怒目:“你又想耍什麼把戲?”
“少廢話,你時間不多了,船馬上要開了。”璩綸摁着他的頭往碼頭方向看,水笙咬着牙關一聲不吭,他才不會再讓弟兄們冒這個險。“看他們锲而不舍跟了一路,想來你對他們還有幾分重要。”
璩綸貼着水笙的耳廓低語,眼神卻落在岸上幾個對她怒目而視的夥計身上:“隻要你乖乖聽話,我就放了你。”
水笙沖岸上搖了搖頭,“你以為我會信你的鬼話麼?”
璩綸眯眼,心下有些不耐,“既然不肯傳信那就回艙裡待着吧。”說罷就押着他進了底闆。
那頭夥計們将船貨都收拾妥當,收裝好藥材布帛,一行人便浩浩蕩蕩往城鎮走去。姜琝立在碼頭看着商船揚帆啟程,這才收了心思跟上車隊直奔縣城。
……
蘇州城山阜峻秀,川澤廣遠,又坐擁運河漕運之利,南商北賈奔走阗咽,屬實是個富饒之地。
車隊浩浩蕩蕩行進在巷道之中,姜琝左右環顧,雖時至日央,街市上仍人頭攢動,車馬骈馳,城中酒樓店肆鱗次栉比,街邊随處可見小攤小鋪,魚米果鮮,應有盡有,巷道熙熙攘攘,買賣興隆,可見當地百姓富足。
姜琝暗自驚歎蘇州城之隽秀繁華,莫約半個時辰,城中繁華才稍顯頹敗。
車隊行往一處僻靜幽深之處,三丈寬的官道最終通向一座巍峨的牌樓,那幢門樓重歇山檐,具以石磚堆砌雕刻而成,莊嚴古樸,上首的牌匾赫然寫着“鴻通櫃坊”四個漆金大字。
一行人越過牌樓,遠遠望去才見寬大深邃的黑漆大門,宅邸高牆亘綿,兩邊粉牆修葺得煥然一新,門上的銅獅銜着一根手腕粗細的圓環,在日光下閃閃發亮,門口鎮守着一對莊嚴肅穆的石獅,令人望而生畏。
镖頭摁住門口銅環敲了三響,不多久偏門便開了一道兒縫兒,一個門房打扮的中年女人探出頭來,“咦,趙镖頭怎麼來了?”
趙镖頭大手一揮,“快去禀報,就說傅家商行來送貨來了!”那門房立時開了小門請趙镖頭在屏門等候,自個兒則麻溜地往正房跑去報信兒了。
姜琝随着趙镖頭進了小門在影壁前等候主家傳見,入目可見屏門後寬闊非常的大院落,院内鳥語花香,淡雅非凡。甬道兩邊石碑高聳,巨木垂蔭,花畦樹木修營得十分整齊,房栊亭閣都新上了漆。姜琝暗暗收回視線,這闊綽的裝扮卻不知其主人又是何等華貴。
不多時,門房笑語盈盈請她們進去,“貴客久等,大掌櫃有請。”
“大掌櫃,管家,貴客已到。”姜琝随着門房進了二院,廳堂處正坐着三人在談笑。
見二人進來,三人忙不疊起身相迎,“二位請坐。”管家打了個手勢,“上茶!”
姜琝應聲坐在下首,悄然望了一眼趙镖頭。趙镖頭此時正立在對面一月白袍女子身後。
“貴客,今日不巧,我家主人有事出去了。小婦人乃是此間的總管,喚作潘興。”管家一手并作一面面相上首左側的中年婦人道:“這位乃是櫃坊的戴甯大掌櫃。”
潘興正欲介紹姜琝對面的年輕女子,那女子自顧自站起來,“貴客見禮。在下乃是青龍山莊管事,姓文,家中行七,貴客喚我文七即可。”
姜琝也站起身來,“姜琝給三位見禮,藥材布匹均在宅門等候,請文掌事驗看簽收。”
文黛豁然一笑,“我與貴行的三掌櫃傅琨是多年的舊相識,她臨行前諸已交代妥當,貴客隻管将貨匹交予我,直接從櫃坊兌銀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