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還有一事,望皇上容禀。”
李全盛給皇帝沏了一盞新茶,皇帝端起杯盞吹了吹杯中浮沫,“還有什麼事兒,說罷。”
沅鐘衡這才直起身來,從懷中取了一疊皺巴巴的泛黃紙張,雙手捧着舉過頭頂,“臣身為皇上的臣子就該對皇上坦誠以待,這些均是臣生父留給臣的私産,臣不敢有所隐瞞,請皇上過目。”
皇帝朝李全盛擡了擡下巴,後者會意即刻快步走到沅鐘衡身邊取了那一沓紙張轉身呈遞給皇帝。
李全盛取了一旁的紅燭立在皇帝身側,皇帝細細翻看這一沓契書,契書上的字迹筆墨已經有些模糊了,但是依舊能夠辨識清楚。
兩個田地莊子和三間鋪面的房契和地契都蓋着宣甯四年的紅戳,略算一番這契書至少也有十八年了。宅院的房契和地契都是近年的,是長安十年的章面,也就是四年前的事兒。[宣甯是皇帝初登大寶時使用的年号,後改為長安]
“臣不敢欺瞞皇上,臣處事草莽名聲狼藉,可臣卻不敢打着皇上的幌子為自己謀取私利,更不敢讓皇上因臣被扣上濫用酷吏的惡名……臣對皇上之心日月可鑒,皇上明鑒!”
皇帝把契書遞給李全盛,“诶,朕沒有不信你。你生父留給你些許私産也不足為奇,這有何防,人之常情罷了。”皇帝對着李全盛吩咐,“李全盛,快把她扶起來。”
“謝皇上隆恩。”沅鐘衡再叩首,仍然跪在地上回話,“不瞞皇上,臣雖出身榮伯公府卻……故而臣如今仰賴皇上得以自立門戶,臣之所有都仰賴皇上庇護,若無皇上,也就無我沅鐘衡!”
看着沅鐘衡決絕的表情,皇帝嗔怪道:“你呀你,你這番話也幸得被朕聽了去,若是傳了出去,你定會得個不孝的過失來。以後這話可莫要再說了。”
“子不言父母之過,可臣……臣的生父……”沅鐘衡哽咽起來,嗓音沙啞:“臣生父難産郁郁而終,臣實難釋懷。幸得老仆忠心耿耿将臣拉扯長大,如今又得皇帝陛下如天恩情,臣無以為報,唯死而已。”
皇帝心有觸動,“你一片赤誠,朕已然知曉。隻要你盡忠辦事,朕自然不會虧待你。”
沅鐘衡聞言喜極而泣,“臣叩謝皇上天恩。鐘衡立誓報效皇上,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皇帝給李全盛使了個眼色,李全盛當即快步扶起沅鐘衡,“沅大人呐,您再這麼跪下去皇上可要心疼啦,趕緊起來吧。”
“多謝公公。”
李全盛把這一沓契書交還給沅鐘衡,“您有一番心在,皇上自會知曉。這些東西您就快收好吧。”沅鐘衡看了眼李全盛,後者兀自笑了起來,沅鐘衡這才接了契書揣在懷裡。
皇帝打了個哈欠,“行了,你也回去休息吧。好好辦差,事成之後朕重重有賞!”
“臣領旨。”
沅鐘衡叩拜過皇帝後一瘸一拐地出了紫宸殿朝着宮門走去。剛下宮階,沅鐘衡頓了頓回頭望去,紫宸殿前一片火光,是皇帝擺駕承香殿的禦駕。沅鐘衡的眼神暗了暗。
沒走幾步,兩個太監提燈趕來,後頭還跟着兩個擡着一頂小轎的太監。“沅大人,李公公說宮道深遠您腿腳不便,讓奴婢們伺候您出宮。您請上轎。”
沅鐘衡微笑着:“煩請代我向李公公道謝,有勞了。”
“沅大人請上轎——”小太監打了轎簾,沅鐘衡低頭坐進小轎中,由着他們擡出宮門。此時宮門已關,皇城根下還停着一輛馬車,沅九正坐在車架上望着城門。
吱吖一聲,厚重的城門打開了一條細縫兒,沅鐘衡一瘸一拐地從門裡頭走了出來。
“出來了!快——”沅九趕緊命車夫駛到偏門前,“主子——!”沅九跳下車扶着沅鐘衡上車。
沅九看她這樣子,滿眼疑惑不解,正想問什麼,可看了一眼沅鐘衡的陰沉的臉色也不敢貿然開口。
借着車内的昏暗的燭光,沅九這才看清了沅鐘衡額頭的磕傷,“主子,您頭上的傷……”沅鐘衡靠在車後,閉着眼發令:“立刻回府。”
出了偏門,馬車行駛了兩個時辰才到宣義坊。一路上車室内都靜悄悄的,沅鐘衡一言不發。正是三更時分,皇城内外宵禁,沅鐘衡拿着内衛的牌子一路暢通無阻。
文府内外燈火通明,喬文清看到沅鐘衡腿上頭上的傷吓得險些昏了過去。“快,快去請衛大夫——”
衛姝是常住文府的府醫,原先是位走方的郎中,因其醫術了得被沅鐘衡招募到此。為收買人心,沅鐘衡還特意在府中劃了一方小院給她供做藥園藥房。
沅七今兒一早就回了府,睡了整整一白天。剛醒,就聽見府上的動靜,沅七摸了外袍趕緊出來查看。
正房裡各仆役在喬文清的安排下都井然有序地做着事,燒水的燒水,熬藥的熬藥,做飯的做飯。沅七收斂起散漫的樣子,在院中随手抓了個小厮一問才知沅鐘衡受傷回府的事,她霎時清醒了,快步跑向正房去。
“主子——!”
衛姝為沅鐘衡收拾了傷口,額上抹了藥膏用帕子系着,“暫時沒什麼大礙,隻需好生将養不日就可恢複。”
沅鐘衡嗯了一聲,“請衛大夫下去休息。”
小童送走衛姝後,喬文清就讓其他人都退出去,“姑娘,可是宮中出了什麼事兒?”
沅鐘衡搖了搖頭,“沒事兒,隻是近來京中有些傳聞,日後你們行事也要謹言慎行,不可造次。”
沅九和沅七跪在地上,“是,奴婢謹記。”
“文叔,她們二人的身份文牒我已經差人辦好了。以後文鸢就是文府的大姑娘,文黛是二姑娘。還要勞煩您在府中立下規矩,她二人以後是主子,若是有哪個不懂規矩的敢在背後亂嚼舌根,傳出些什麼風言風語,您可決不能姑息,一律拔了舌頭發賣出府。”
“哎。”喬文清望向二人,“傻愣着作甚,還不過來謝恩?!”
“謝主子恩典!”
“都起來。”沅鐘衡一手撐着頭,言語中透着些許疲憊:“文黛,你在江南置辦田産的事情都處理好了?”
“是,奴婢都已經辦妥了。”文黛小心翼翼地看向沅鐘衡,“主子,奴婢買賣田地時圖一時方便就……就用了公府的名頭,奴婢……”
喬文清啪的一聲重重拍在桌上,“你,你怎麼又給姑娘惹下這些禍事。你臨走的時候我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囑咐過你,要暗中行事,你可倒好,恨不得敲鑼打鼓鬧得人盡皆知,這事兒要是查到姑娘身上,你擔待得起嗎?!還不跪下!”
文黛垂頭喪氣地跪在地上,一旁的文鸢沉思後道:“不若現在讓老七即刻啟程回江南盡快将這份田産處理掉?”
喬文清也看向沅鐘衡,“姑娘,究竟是發生什麼事兒了?若是老七真做了錯事,那咱們現在搶救也還來得及。”
“不必,回頭你将田契和地契都交給我,這段日子不要外出。”
沅鐘衡朝文黛看去,“等翻了年你再秘密去一趟江南,這次不要去蘇州,直接到杭州去。這回你就不要親自出面了,找個當地人去做,事成之後打發她一筆銀子就是。”
沅鐘衡叫文鸢把文黛扶起來,又吩咐道:“接下來半年你們都去夫子那兒念書去,沒有我的吩咐誰都不準在外行走。”沅鐘衡又看向文鸢,“你手上的事兒一律都停下,一切等翻了年再說。”
“快四更了,你們都去歇着吧,這裡不用伺候。”沅鐘衡閉上眼,沒再說話。
喬文清看着她疲倦的樣子心有不忍,還想多問幾句,可終究又作罷。
*
大明宮鳳陽閣乃大皇子祁岚的寝宮。祁岚與祁犴是一父同胞的親兄妹,均為元後之子。平素祁岚最愛召集各家公子吟花弄月,可自元後與太女相繼離世,突逢巨變,大皇子仿佛變了個人似的,也開始深居簡出起來。
“倒酒。”祁岚似有些醉了,“本宮說了,叫你倒酒!你聾了嗎?”
一旁的宮侍吓得跪在地上求饒,“殿下恕罪。”
祁岚哼了一聲,一把從宮侍手中奪過酒盞,自飲自斟,“别以為父君死了,太女死了,你們就能随意欺辱我。本宮是皇帝的皇長子,爾等誰敢不敬?!”
“奴婢不敢。”一衆宮侍都顫顫巍巍的求饒告罪,“大殿下息怒,奴婢自去請罰。”
“不敢?”祁岚猛地将杯盞砸向地面,一道清脆的瓷器摔碎的聲音鑽入衆人耳中,陶瓷碎片濺的到處都是。
祁岚後知後覺,他迷糊地望了望自己的手,手中空無一物。“酒呢?我的酒呢?你去拿酒來!去啊——!”
“是是是,奴婢就這去。”宮侍如潮水般散去,不一會兒寝殿就空蕩蕩的隻剩下了祁岚一人。
祁岚的眼有些酸澀,大概是淚水模糊了他的雙眼,“走吧,都走吧……走了就再别回來!”待揩去淚,他眼前瞬間晴明了,殿中一個人都沒有,他們都跑光了。
“人呢,人都死哪兒去了——!”祁岚咆哮起來,“來人!你們敢不聽本宮的話,本宮就叫……”祁岚蓦然止了聲,父君已經不在了,沒有人會為他做主了。
“這些欺主的奴才,本宮要杖斃他們!”祁岚歪倒在榻上,口中還喃喃自語要狠狠地懲處那些刁奴……
晨曦乍起,鳳陽閣的宮人一早就侍候在寝殿中等待祁岚起身。
祁岚從榻上悠悠轉醒,他的頭好痛,“來人。”殿中傳來聲響,宮人們魚貫而入有條不紊地伺候祁岚更衣洗漱。
祁岚坐起身,劇烈的痛意宛如蛇信子撕咬着他清醒的神志,他抑制不住地攥着拳使勁地敲着自己的腦袋,仿佛這般就能減緩痛苦了似的。
“殿下,您昨夜又醉酒了,喝了這藥湯就好些了。”祁岚端起藥碗,一口飲下,不多久又開始咳起來。
“現在什麼時辰了?”祁岚瞥了眼窗外,陽光正好。
宮侍一邊替祁岚摁揉太陽穴一邊回話,“殿下,已經巳時了。”
祁岚眯着眼,“本宮沒去坤甯宮問安,恐怕這個時候又在唠叨本宮不知禮數了吧。”
宮侍溫聲安慰着:“秋寒露重,殿下染了風寒身體不适,未能前去請安,想必君後能體諒殿下的。”
祁岚勾了勾唇,“既如此,本宮應還得卧床将養。去,召太醫來為本宮把脈。”宮侍扶着祁岚躺下,“是,奴婢這就去。”
宮侍打開寝宮的窗通風散氣,又解了簾子隐住内室風景。祁岚坐靠在榻上,昏昏欲睡。
忽然房中發出一聲細碎的聲響,祁岚猛地睜開了眼。來人隐匿在紗簾後,看不清人臉,“殿下。”
祁岚察覺是故人,神情放松下來,“聽說她們又開始蠢蠢欲動了。”祁岚覺得頭又痛了起來,“這回你可要多費點心思,讓那群人都閉嘴,不要再招惹是非了。最重要的是,不要牽扯出更多的人。”
祁岚吩咐那人:“還有那份名單,一定要處理掉!”
“我知道。”那人頓了頓又問了一遍,“萬一……”
祁岚打斷那人,“沒有什麼萬一,我要你萬無一失!不惜一切代價,處理掉那封信!決計不能落到皇帝手中!”說罷祁岚又忍不住咳了起來。
“好吧。”那人向祁岚保證,“我會盡一切手段讓你如願的。”
祁岚從袖中取出帕子擦了擦嘴,“多虧有你,否則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還有一個人,你要務必留意。此人乃我心腹大患,她一日不死,我一日不得安生,我這病也一日都好不了。”祁岚說到興頭,奈何身體不作美,又開始難受起來。
那人歎了一口氣,“你這又是何必?”
祁岚不想聽那人勸慰,“好了,你不必多言,隻要将那人情況詳細告知于我即可,我不會讓你動手的。這個人,我要親手處掉!方解我心頭大恨!”祁岚手中的帕子幾乎要被主人攪爛撕碎,“你快走吧,莫教人發現了。”
祁岚沒有聽到那人的回應,擡頭望去愕然發現扒在屏風處胡亂打量的四皇子祁钰,“——阿钰?你怎麼進來的?怎麼也不叫我一聲?”
祁钰小跑着竄進來撲到祁岚塌邊,“大皇兄,阿钰見大門未關,就偷偷溜進來了。”祁钰是皇帝最小的皇子,排行四,今年方十一歲。“我聽爹爹說大皇兄染了風寒,阿钰擔心你,所以就偷偷來看你。”
祁岚摸了摸祁钰的腦袋瓜,“你偷溜到這兒被你爹知道,少不了你一頓打。”
祁钰立刻哭喪起個臉,扯着祁岚的袖子委屈道:“大皇兄,隻要你不告訴爹爹,就沒有人知道阿钰來找過你啦。”
祁岚笑了笑,“好,那你也看過我了,就趕緊回去,莫讓他擔心。”
祁钰嘟起嘴,“阿钰不想回去,阿钰想跟大皇兄在一處……”祁钰和祁玢同為貴君之子可待遇卻天差地别,不僅時常被貴君斥責還動辄打罵,也難怪祁钰甯可與祁岚相處也不想回宮。
“阿钰聽話,回吧。”祁岚給祁钰理了理衣領,“若是不回,又要挨罵了。大皇兄向你保證,下次來找你玩,好不好?”
祁钰垂下頭,“好嘛。那大皇兄要快點好起來,阿钰等你哦。”
祁岚點點頭,“嗯,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