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那一天,就讓它來得晚些吧。
現在,就讓我多看看你,多看看你們。
石呦鳴的目光微微飄忽,透過青年的面龐仿佛看到了更多的人。
此時此刻,江甯城的另一個自己正笑看着十三呢。
————
什影醒過來時,已是漫天星鬥閃耀。
神秘的黑夜和皎皎的明月,都不如男人忽然睜開的眼瞳吸引他。
時辰過去那麼久,男人仍保持與他雙掌相抵的姿勢。
他心中慚愧,連忙低頭道:“對不起義父,我入迷了。”
“别道歉,這很好。”男人緩緩收功。
什影驚覺體内殘留陌生内力的雄厚,皺眉道:“義父,您傳了我很多内力,您怎麼辦?”
男人柔聲問:“你會排斥它嗎?”
什影搖頭:“我并未感受到排斥,隻是……”
男人打斷他:“那就沒什麼不好了。影兒,以前教你的武功,本就與本座武功同源。現在這門内功,可以煉化你以前的内力,你以後主修它,知道嗎?”
什影怔了怔,應道:“是。”
男人将他扶起,背對着懸崖站着。
他們前方,是月光下的草地,也泛着銀色的光澤。
“它有兩層,本座現在隻能教你第一層,天人合一,口訣是,天地與我并存,萬物與我合一。就像這樣……”
男人擡起右手,夜風下蕩漾的草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靜止了。
什影微微瞪大眼睛,認真地注視着這一幕,他能感到,有一片氣機籠罩了前方。
男人輕輕拂了拂手,像是扇了扇風,成片成片的草便整齊劃一地往一邊傾倒。
男人又朝反方向拂手,它們又朝另一個方向倒去。
男人倏地收攏手掌,草地中無端刮起一陣旋風,将幹枯的草葉卷飛。
那旋風越卷越大,呼呼的風聲已格外明顯。
除了風聲,還有什麼蠕動的聲音。
什影認真注視,才發現,原來是荒草下的土在細微地抖動,甚至連周圍的石塊似乎也在膨脹。
眼見卷起雜草的風巨大到破壞草地了,男人翻手下壓,那被扶持得嚣張的風像是被當頭棒喝,忽然散了,徒留卷起的幹草紛紛落下。
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如此強大,以至于壯麗。
什影眼中暗暗露出傾慕之色。
“其實,什麼口訣并不重要,你隻需明白,好好修習這門内功,内力收放自如,你就能掌控周圍萬物,為你所用。”
什影眼中閃過遲疑之色,終于問道:“義父,這門武功叫什麼?”
“哈?”男人忍不住笑了一下,轉過身來,看着面前的青年,目光似歎息似期待,“它并非由本座命名,本座隻是破解并改進了它,其實告訴你也無妨……”
男人往懸崖外的夜空看去,什影也跟着仰望。
一輪明月高懸,夜空繁星閃爍,北鬥七星赫然在列。
“影兒,這門武功講究霸道主宰,容不得溫良恭儉讓。其修煉者,須如北辰,居其所而衆星拱之,所以,它名為……”
男人的聲音忽然缥缈起來,像是從天上的北辰星上傳來。
盡管男人語氣好似幻夢般的歎息,聽在什影耳裡卻猶如晴夜中的驚雷。
因為男人說的,正是靈鹿山莊滅門的禍源——
“衆星拱月。”
什影猛地轉頭看向男人,男人臉上無悲無喜,什影卻覺得心上下起了大雨。
“義父,您……”
他啞住了,嘴唇抖動着,什麼也說不了。
什幽冥,石呦鳴。
他不是沒想過這樣的聯系,可還是太遙遠了。
靈鹿山莊的可憐遺孤,跟幽冥殿高深莫測的神,怎麼會是同一人呢?
盡管他不知道義父的過去,也絕不會将之與悲情可憐聯系在一起的。
可這樣,又多麼傲慢,多麼自私。
就因為義父現在的強大,就忽視對方曾經可能有過的傷痛嗎?
他早該知道的,沒有人生來就強大。
義父能成為今天這樣的存在,必也是踏過滿地荊棘,流下數不清的血汗的。
他早該知道的……
他臉上露出不自覺的沉重,眼中晶瑩閃爍,好似要哭出來了。
一隻手撫上他的臉,将他從心痛、懊惱、愧疚中驚醒。
男人傾身俯視着他,柔聲道:“傻孩子,别瞎想,沒有你想的那麼難。本座從來強大,小時就不曾流過多少淚,如今已立于群山之巅,更用不着替本座難過了。”
不是的,什影在心中搖頭否認。
那時的您不過是八九歲的年紀,從家庭美滿到家破人亡,隻是一夕。
我信您從小就天賦斐然,可我也知道,好人家的孩子,向來是受寵的。
那時的您,也曾如今日般撫摸小鹿,動作柔軟。
您一定有過許多柔軟,天真,幸福,卻忽然被葬送了。
現在您雖然權傾江湖,可看起來并沒有那麼高興。
風華絕代、風流得意的新興世家家主,與地下王國的帝王,您未必不喜歡第一種。
是世事沒給您選擇,我知曉您的過去,怎能不為您痛心憎恨呢?
哪怕我可能失去遇見您的機會,我也更願您順遂平安的。
可是,義父,被您庇護的我,又有什麼資格心疼您呢?
什影張了張嘴,萬般言語無法訴說,最終隻能用力點點頭。
男人注視着他,忽然将他擁入懷中。
男人将他抱得很緊,一下一下地撫摸着他腦後的發。
含着些無奈笑意的低沉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好了,不難過了。我的影兒,真是個傻孩子。不過,本座很喜歡。”
什影本是渾身僵硬,此刻漸漸放松下來。
他嗅着男人身上的渾厚氣息,閉上了眼睛。
神明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對方的肩,如此寬厚可靠。
我隻需向神明獻上一切,為對方的夜空添一分亮,正如那衆星拱月。
不過,義父,我要做那顆離得最近的星。
這是您所希望的,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