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了。
毫無意外地答辯,顧若早已對自己的論文爛熟于心。答辯結束後,幾個舍友各自癱在床上百無聊賴地玩手機,哪怕玩到惡心反胃,也沒人舍得放棄。要升學的早已聯系好導師,要工作的也已經找好了單位,在學校的最後一段日子,是她們唯一能偷得的閑暇。
“嘿,我說,”吳立儀眼睛幹澀得受不了了,扔下手機閉眼道,“拍完畢業照不去吃個飯麼,還是你們有别的計劃?”
江子柒終于将目光移開手機屏幕,幽幽道:“吃什麼?離開k市的就免談了,我爸媽要來k市,沒空。”
陳秋語也說:“我情況差不多,你們看着訂一桌?我師門那沒說什麼時候吃謝師宴,你們呢,時間定一下,到時候别撞了。”
顧若剛想說點什麼,電話聲響起,接起來一聽,原來是顧母退休之後覺得閑着也是閑着,幹脆也沒和誰說一聲,直接定了機票,打算幾天後來k市。
“你們剛才也都聽見了,”顧若無奈道,“我家太後要來,不知道她老人家怎麼會突發奇想。”
吳立儀歎氣,深覺研究生與本科不同,大家各奔前程,不似本科時自由了。她本來還有點出去畢業旅行的想法,聽三人說完,也一點想法也沒有了。隻能又摸出手機打開X團,想看看這座她已經住了二十多年的城市中還有什麼能帶來新奇感的食物。
片刻後她從床上一躍而起:“诶,雲上小鎮又開新店了,要不要去試試?”
江子柒恹恹地說:“又有新店?這幾年開了多少新店了,好吃的全搬完了,我還不如去吃夜市!尼瑪,一堆不好吃的新店,這不是換着法騙我錢呢?我錢是大風刮來的?”
吳立儀翻了翻評價,說:“這家好像不一樣,是洛都菜,招牌是……羊肉湯,還有水席,看評價好像不錯。我記得小若若不是喜歡吃羊肉麼。怎麼樣,去不去?”
顧若其實對羊肉的喜好隻能算一般,她喜歡的是長三角特有的羊肉做法,不是對什麼羊肉都來者不拒。不過吳立儀都說了,她也不好拂了舍友的好意,便随意應了一聲,而後又忽然想起什麼,說:“對了,之前說請你們吃飯也一直沒請,都要畢業了,這頓飯就我請吧。”
“好好還,顧總發達了,可算是想起我們這群窮朋友了。大夥兒上啊,顧總說請吃飯,怎麼也得狠狠宰狗大戶一頓——”
寝室裡頓時響起一陣哄笑,誰也沒把吳立儀的話當真。
幾年過去,雲上小鎮裡的商鋪幾乎全換了一茬新的,隻有寥寥幾家老店屹立不倒。
一頓飯吃完出來,幾個姑娘照例逛街消食,幾個人沖出去買衣服,顧若一個人站街上發愣。
她發現盡管大部分店都已經換過,兩年前抽獎送打折券的“觀瀾珠寶定制工作室”還好好開着——作為對比,整個商圈裡另外幾家金店都關門大吉了。
也不知道這家珠寶定制生意是有多好,或是老闆有錢,純粹開家店玩玩……
這個念頭隻在她腦海裡閃過一瞬間,明淨的櫥窗後,兩年前曾看見過的藍寶石項鍊依舊擺在櫃台裡。依舊是被碎鑽環繞的水滴切藍寶石,依舊是略帶紫調的矢車菊藍,顧若甚至能肯定這不是什麼同款式,就是兩年前那條項鍊!
兩年了還沒賣掉,還被放在櫥窗裡展示!
看起來這家店的生意可真不怎麼樣……
她忽然想起自己的打折券。
六折。
吳立儀說,這家店的首飾賣得特别貴,是别人家翻倍,但用了打折券,估計與普通店價格也差不多了。
她又想起言未遲如天鵝一般的脖頸,細膩的皮膚雪白,鎖骨長而直,正應該有根什麼項鍊用來搭配。雖然她從沒見過言未遲戴項鍊,但是不要緊,她也不怎麼戴胸針,但不影響言未遲送她不是麼?
她推開了珠寶店的大門。
櫃台後坐着個面容頗為不修邊幅的女人,雖然看不出她具體年齡,但頭發灰白交錯,幾撮發絲倔犟地冒出來,就這麼立在她腦門上。而她的衣服似乎也不怎麼幹淨,邊邊角角有不少皺縮之處,雖然沒什麼油漬,卻似乎蒙着一層灰。
她見到顧若進來,甚至不屑于招待,隻是稍微擡了下頭,冷淡道:“歡迎,有什麼事嗎?”
顧若注意到她暴露在工作台外那一側的手,手指皮膚堪稱粗糙,簡直不像是一個從事藝術設計的人該有的手,指縫間有石墨的灰黑色,還有些灰白的粉末。
“請問貴店還接受珠寶定制業務嗎?”出乎意料,顧若覺得自己并不讨厭這個人。
“接。”她甚至連頭都不擡了,有些漫不經心道,“不講價,因為要單獨設計建模開模,不便宜,讨價還價的現在就可以走了。”
她似乎對這種事很有經驗,就這麼以一種趕客的口吻雲淡風輕說道:“大概的價格表在那邊,最終報價一般隻高不低,想好了再來,别浪費彼此時間。看好了就付定金,出成品後付尾款,跑單不退定金。”
顧若又想到了言未遲,兩年多前互聯網上的言未遲也是用這麼一種冷淡的口吻對客戶說話,真是不知道在工作過程中遇到了多少“事故”,才磨出這樣對萬物都淡然處之的姿态。
她又看了看價格表,驚訝地發現價格其實沒自己想得那麼貴,算上打折券,比她心裡的預算低多了。
“怎麼?”工作台後的女人又擡了擡頭,似乎在疑惑顧若為什麼還沒走。
顧若問:“兩年前的打折券,現在還能兌換嗎?”
“什麼打折……”女人愣了一下,“是兩年前雲上小鎮的抽獎活動?你是獲獎人?”
“嗯。”顧若掏出手機,好不容易才從聯系人列表裡找出“觀瀾珠寶”的微信,“喏,那個時候加了好友的,不過我沒帶打折券來……需要帶了打折券,就是那個長得像邀請函一樣的信封,才能用嗎?”
她又在相冊裡翻了翻,終于翻出兩年前拍給言未遲的照片,隻是心裡有些奇怪,為什麼這個店主似乎對邀請函非常不熟悉,似乎根本沒怎麼見過的樣子。
“我……能把這張照片發給我嗎?這個是我的微信。你想要定制什麼首飾,隻要不是太複雜的,我隻收裸石的費用。隻是……”
顧若加了她微信,心裡的疑惑更重了,不由問道:“隻是什麼?”
“隻是能不能,下次把邀請函帶給我?那……那對我很重要。”她眼睛裡忽然有了光,懇切地看着顧若,深吸一口氣,“不,還是先說你想定制什麼吧,我搬個椅子給你,稍等。”
她匆匆離開又匆匆回來,除了凳子,手上還拿着紙筆,與一個大托盤。托盤裡全是五顔六色的寶石裸石,光影交錯間絢爛異常。
顧若被這陣仗吓到了,這老闆是因為太久沒顧客上門太激動了嗎?
“請說吧……如果你現在不忙,我可以當場把草圖畫好。你想要什麼石頭?這裡應該囊括了大部分常見的鑲嵌寶石……是想做歐泊相關的設計嗎?”她看到顧若胸前那枚小小的胸針,白歐泊在光線下展現出如天空一般的光彩。
“啊?不,這是我女朋友送給我的禮物,我想……定做一件回禮。”她又想起言未遲修長的頸項,那樣端莊沉靜的人,就應該用藍寶石去配。
“其實我覺得外面櫥窗展示的那條藍寶石項鍊就很漂亮,放了好幾年了,一直沒賣……”
“不,不!那件是非賣品,僅做展示!”女人有些失态地尖叫起來,又嗫嚅着道歉,“抱、抱歉……但那件真的不賣……對不起……”
顧若讨厭尖銳的聲音,這一刻對女人卻讨厭不起來,她隻是靜靜道:“我隻是……單純覺得那顆藍寶石很好看,請問店裡還有梨形切割的藍寶石嗎?不過我希望顔色能再淡一些,矢車菊藍還是太濃了,她應該……應該更輕盈,更自由。”
女人沒說話,筆尖在紙上迅速移動,摩擦出細小的“沙沙聲”。她放下筆思量片刻後說:“櫥窗展示的是Kashmir Blue,确實非常濃郁……其實矢車菊藍也分很多種,其中顔色最淡的是Light Cornflower Blue。請問一下你,您的戀人今年幾歲?預算呢?”
“二十八。預算的話……大概在七八萬左右?”她無意識摩挲着胸針,歐泊石的光彩華麗卻柔和,“這個品質大小的歐泊石,即使我不懂寶石也明白,肯定不便宜……不是說感情可以用金錢衡量,但我也希望能給她我力所能及的,最好的東西。”
“好……我明白了。”女人又垂下頭,片刻後起身帶走了裝滿寶石的托盤,帶回了一個全封閉的小木匣。木匣打開,裡面墊着厚厚的天鵝絨,被托在天鵝絨上的石頭卻全是未經打磨、幾乎沒什麼光澤的裸石。她用鑷子夾出一枚呈水滴形的裸石,顧若估計了下,比她的小手指蓋大上一圈,至于色彩光澤,則因為不曾打磨而完全看不出來。
“這枚如何?不,不對,你想做哪種類型的?一顆夠嗎?”
顧若本來沒想這麼多,女人一說,腦海中頓時覺得僅僅一顆石頭不足以襯托言未遲。
……應該是怎麼樣的?
四顆寶石規律排布在兩邊,正中以一顆梨形切藍寶石做主石,以幾顆稍小的石頭做襯托,镂空鑲嵌拼合一朵百合花的形狀。
她拿起女人的筆,一點點勾勒出輪廓。她多年不曾拿筆,早就丢了繪畫的基本功,因此畫得很慢,可輪廓卻勾勒得十分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