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的幻境取回了付遲月身軀中被封印的記憶殘片,也令旁觀者心中的疑惑終于得到解釋。
付遲月作為仙道第一人,大乘期修士,哪怕毫無防備,也不會輕易被自己的弟子殺死。
可是那柄承載着精純靈氣的劍,終究刺穿了她的胸膛,幾乎粉碎掉付遲月的身軀與神魂。
破碎的記憶被封印在瀕臨瓦解的身軀内部,卻被蜃抓住了那些許片段,再度編織出一個完整的夢。
魔氣的侵蝕一點一滴。
從她每次揮劍取走魔物的性命開始,将近千年的時光,終究在付遲月圓融無瑕的道心上破開了一道極其微小的口子。
修士的記憶十分強大,付遲月記得每個人臨終前的目光,充滿怨恨的,幡然悔悟的,痛苦不堪的。
“我恨你!為什麼要讓我們母子分離!?”
“求求您,放阿甯一條生路吧,我一定會安頓好她不讓她為禍世間的!”
“仙長,求求您,救救我娘吧!救救她吧!”
一開始,這些聲音還會被她不經意想起,在她的心中投下一道道漣漪。
她不想面對,卻必須面對那些被魔氣摧毀的家庭。
隻有将自己的情感抽離,令自己化作一柄不受外物影響的劍,才為修真界守住邊境的防線。
可是,感情抽離太久,仙人似乎也麻木起來。
付遲月終于發現,殺死一個人就如同殺死一隻螞蟻一般,再也無法在她的心中掀起一絲一毫的波瀾。
或許從那一刻起,她便早已被魔氣侵蝕,輸掉了這場由天道主持的仙魔鬥争。
鏽蝕的名劍,終究會毀于一旦。
在這條道路上,付遲月走得太遠,也太孤單。直到她終于停下腳步回望來時的路時,卻發現過去的師長,友人都早已被自己遠遠地落在了身後。
付遲月未曾背離自己的道。
她隻是……累了。
而修真界也不再需要一個被魔氣侵蝕,時刻可能叛變堕落的正道魁首。
付遲月奪去了太多的生命,到最後一個需要殺死的人,卻是她自己。
這就是天道回轉,因果輪回,殺孽累下的業債,終将令人付出與之匹配的代價。
除非她成了魔,魔族本就依靠殺戮生存,那是他們賴以求生的手段,也無法從内心深處抗衡鮮血淋漓的欲望。
付遲月比修真界的所有人都更明晰一個大乘期修士入魔之後會造成怎樣的危害。
現在的她或許隻是對于殺人不再感到隐約悲傷。
下一步,她就會漸漸失去作為一個人應有的喜怒哀樂,成為名副其實冰冷無情的魔物。
直到某一日,她将從掠奪性命中獲取快感,便成面目全非連自己都認不出來的模樣。
她唯獨放心不下的,是自己的弟子。
那個擁有一半魔族血脈的孩子,也将經曆最後一重考驗,決定他最後的歸宿。
決定他究竟屬于人,還是屬于魔。
蜃的幻境再度變幻,一切又再度回到了三月以前,無邊崖邊上。
李慕風帶着一衆正道人士将扶持月逼至絕境,他秉持着寶劍的手微微顫抖,似乎有些猶疑。這一次,他卻沒有像過去那樣高聲喊出除魔衛道冠冕堂皇的話語,而是用懇切的目光注視着自己的師父。
“師父,您真的入魔了嗎?”李慕風問道。
“是的。”李慕風發現師父的聲音永遠都這麼平靜,安然如同一片湖泊,風吹起漣漪卻又複歸平靜,哪怕即将死去似乎也沒有什麼遺憾。
為什麼呢?為什麼就這麼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師父。”他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些幹澀,不再像過去真實發生的那樣,充斥着真情實感的埋怨與痛恨。“您為什麼不逃走呢?”
這裡是幻境,可是為何對面師父的眼神依然然如此平靜,似乎不會被任何事情幹擾,也不會為任何人停留。
是了,明明知曉他的小動作,卻為何從不對自己防備?
是因為……師父早就預料,甚至計劃好了自己的死亡嗎?
付遲月作為正道魁首,絕不會将自己的私情淩駕于修真界的安危之上,如果她早就知曉自己身負魔族血脈,絕對不會對自己毫無防備。
師父對自己施予關愛,卻又從來不将自己的私人情感放置于任何大義之上。因此沒有被偏愛的人嫉恨她的愛不夠廣博,因大義而痛失所愛之人怨恨她從不體諒他人的痛苦。
可是她并不愧對任何人。
付遲月付出生命的代價,隻為了抵消自己劍下那些為了衆生而消散的亡魂,帶他們一同前彼岸。
她從未否認過自己承擔的罪孽,但倘若沒有師尊,也依然要由其他人承載這份罪過。
李慕風的問題沒有得到解答。
因為下一刻,他的劍端再度沾染上鮮血。
自己分明沒有動手?為何師尊還是被自己殺死了?
以斷劍為錨點,蜃的幻境寸寸崩毀,在虛幻破碎的世界中唯一真實的,隻有那柄沾染了血色的寶劍。
蜃的力量瓦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