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本次血之盛宴場面盛大,據說舞會的裝飾由帝孚日親王親自指點。伊米忒提認為他很适宜操持這些,他本人的情趣嗜好非同尋常,對于色彩與材料的效果了如指掌,這出于他天生對于物質與享樂的敏銳。
舞會是自德古拉王朝颠覆後,帝孚日當今的掌權者開創的傳統,如今已經成為帝孚日最顯赫的社交事件。他的主辦者,帝孚日親王,以殘酷的統治與驕奢淫逸著稱。公衆面前,他從未以真面目示人,可是,隻要見證過任何一場舞會,哪怕隻是在颠簸的四輪馬車上瞥見城堡燈光輝煌的窗戶,都能夠感受此人大緻的性格:他的思想野蠻而熱烈,并且寡廉鮮恥。
不過任何揣測與神秘對于伊米忒提而言都沒有特别的意義。盧法斯·阿魯卡爾德——這個名字從未公之于衆,可對于她并不陌生。就連他的記憶、他的人生,即使是那些潛藏在思想中的細微情緒,對于伊米忒提都不陌生。作為湖水之靈、伴随史前血族而生的魔物,她有自己的渠道——那就是用魔力探查他人的内心。除了她名義上的主人賈思敏與其少數重要的盟友知曉以外,伊米忒提心靈感知的能力是賈思敏勢力重要的秘密。很諷刺地,這并不妨礙她過于輕易地使用這一能力。
穿過密林與荒野,馬車正駛往帝孚日城堡。賈思敏朝窗戶探過身子,她裝飾着鑽石和珍珠的冰冷手臂貼近伊米忒提的手臂——使魔契約賦予賈思敏不容侵犯的隐私,她是伊米忒提唯一無法探知心靈的對象。雖然如此,即使沒有禁忌的束縛,伊米忒提原本就對她的内心缺乏興趣。無情的精準、冷酷的獵手本能,并且,賈思敏與盧法斯幾乎分享着相似的欲望,僅僅在表現形式上略有不同。在某些極端之處,賈思敏的追求甚至更為激烈。
這是一種既不罕見也不有趣的人。大約每幾百個人當中,就會養育出這樣一個自認非凡的人物。在這些人當中,又有一些人格外習慣于主宰他人的動機與意圖,并也由于他們的權力而被允許那樣做。又由于時機、運勢,個人的能耐,這些人之中少之又少的個體獲得了至高的權勢,乃至被奉為神聖,于是自诩不凡。然而操盤者與他們的棋子實質上别無二緻,隻是他們自己不知道。他們有着同樣的追求與弱點。
這很無聊。伊米忒提不喜歡掌控局勢,也看不起渴望掌控局勢者,這是因為她無所不能,不被任何東西束縛——甚至是時間和命運。
伊米忒提所感到新鮮的一類人,在整個血族的社會結構中,幾乎都消失了。
燈光透過車窗,映在伊米忒提的臉上,似乎在面前明亮的城堡中,有什麼在等待着她。這并非她首次出席這類的場合,她知道等待她的美麗的前景:音樂、鮮花、狂歡,全三界最傑出、最不容忽視的人物。
馬車停下了。賈思敏和伊米忒提從台階的紅呢地毯走進外室。她們并排登上裝飾着绯紅花朵的樓梯時,伊米忒提才提醒自己回想在舞會的場合應有怎麼樣的舉止,并且盡力擺出符合她地位的莊重姿态。貴客們接踵而至,在她們前後輕聲言笑。樓梯上幾面壁鏡映照出人群的輪廓,可是伊米忒提隻能模糊地看見一個龐大的虛影。她自己的身形混合在這一五光十色的隊列中,幾乎無法分辨她自己與其他人的分别。
“血之盛宴,我近年來最期待的事件。”賈思敏對她低語,“我總是喜歡那些不被理解的人,甚至是那些被誤解的人。你是不是也一樣?”
伊米忒提側目看向她。今天晚上,賈思敏蒼白的皮膚因為精心的裝扮而鮮豔嬌嫩,并散發着幽香。她行進時懶洋洋的動作、袒露的肩膀上叮當作響的飾物,都在顯示她為自己不容置疑的強大與不可接近的美貌而自滿。她與伊米忒提對話時從不說英語——因為既沒有這樣的必要,又恰好防範隔牆有耳。
語言的區分對于伊米忒提而言沒有意義。她能感到賈思敏優雅而冷靜的語調帶有一種提示。這個高挑妩媚的東方女人抿唇朝宴會上最有威望的重要人士們緻意,猶如一位失落的王後指揮未曾察覺的棋子。她期望利用伊米忒提的心靈感應揭開深藏于帝孚日社會内的暗湧,并巧妙地将懷有異心的人一一納入視野。
“我不喜歡那些無法理解的人,賈思敏。”伊米忒提毫不掩飾自己的厭倦——她知道在賈思敏面前,自己有這樣的資格。
鏡面的反射中,她們看上去與那些轉過頭對自己女伴細語的女士毫無不同。賈思敏微笑着,一面把手伸給她,示意她靠近自己。她們像是在漫不經心地談論舞會多麼令人愉快。
“難怪你對于摧毀阿魯卡爾德公爵的名譽那樣上心。”賈思敏在她耳邊說道。
在事實上,這無可辯駁,伊米忒提想道,她,伊米忒提,的确摧毀了阿魯卡爾德公爵。
所有上流社會的重要人物與新貴集會一堂,誰會想起罪人布萊姆·阿魯卡爾德呢?可實際上,每個人都在想他,并且秘密在心中持有南轅北轍的對于他的看法。人群嘈雜的意識持續不斷地湧進伊米忒提的頭腦。盡管他早已隕落、失去聲望,但每一個曾與他交情深厚,或是與他結下恩怨的人,都無法輕易抹去布萊姆的名字。與他同仇敵忾的人對他依然敬佩,但也有人充滿鄙視;曾因背叛布萊姆而得到利益的人,将其視作肆意踐踏的對象,生怕他複辟,而依然秘密忠誠于他的人,直到今日也在不斷思考,他的失敗是否不可挽回。
這樁政治醜聞的始作俑者正沉默地站在心思各異的貴賓之間,若無其事地傾聽他們的心聲。同時,她也在充分地回憶上流社會的規章,否則,她難免會做出你推我擠、或是不小心扯壞自己衣裙的舉動。而操縱她這柄利刃的賈思敏遊刃有餘地牽着她的這名使魔向前行進。許多人端詳她們,或是開口打聽她們。他人的興趣與目光令賈思敏興奮。
她壓低自己的聲音,對伊米忒提說道:“我們并非真正了解他人,而是将自己的心靈映射于他們之上——他們西方人的說法,對吧?”
歐裡庇得斯的名言,不過被完全錯誤地引用了,伊米忒提心想。但是賈絲敏很有自知之明。他人的心靈對于她而言是可操縱的、用于她投射自己野心的工具,這是無需避諱的事實。伊米忒提沒有作答,不動聲色地與她并行着。宴會廳的四壁被紅絲絨帷幔圍繞,沉重的褶邊垂在編織細密的獅子與棕榈葉圖樣的地毯上。
人們反複的踐踏似乎使那華麗的織物更加熠熠生輝了。為了确保質地堅韌、曆久彌新,據說地毯的織造經過令人驚歎的繁瑣工藝,每一根毛線都經過鐵叉拍壓數百次。而且,那些異域的編工們從年幼開始習技,直到接近婚齡才能完全掌握技藝。她們的雙手在每平方英寸的經線都要編織上百個波斯結,這才組成了栩栩如生的精細花色。
向親王進貢這塊名貴地毯的漢斯爵士對此頗為自滿,他的心聲無法躲過伊米忒提的異能。不過,盡管漢斯爵士花費重金,賓客們的目光卻早已從奢華的地毯上轉移。因為很快它就會被毀掉,沾染難易褪色的鮮紅的印記,而他們都對此習以為常。
在舞池邊上,血仆組成莊嚴的隊列。今年的宴會上,他們的衣袍統一由黑色絨布層疊組成,珍珠與寶石制成的鍊條緊扣他們的脖頸。每個人的容貌與身體都完美無瑕,他們的眼神凝視着前方,仿佛早已不屬于這個世界。可是事實上,他們被困在了這場荒唐的宴會。
新一輪的圓舞曲開始演奏了,在伊米忒提聽來,低音弦樂器的音調聽起來有些陰沉。圓形舞池邊上傳來低聲的喧嘩。無須聽清他們交談的内容,伊米忒提也立刻明白發生了什麼。
舞池中,維爾利特·阿魯卡爾德伯爵正邁着起伏有緻的步伐。她的雙手微微張開,指尖輕輕觸碰舞伴的手臂,而那個人正是她名譽掃地的父親,布萊姆公爵。二人身邊圍成圓圈的舞者們已經完全不能引起人家的讨論,就連他們自己在舞蹈之餘也對這對父女側目。
布萊姆公爵知道自己正在引人注目,他優雅的動作仿佛在向人群傳遞無言的對話。這是一個無須言明卻又不可忽視的信号——阿魯卡爾德公爵已經取得了親王的原諒,現在,他正在展示對過去屈辱的贖回。盡管他厭惡這種惺惺作态的政治表演。
維爾利特天藍色的裙裾不斷随着旋轉卷起、搖曳。相比于她的父親,她矮小得不像話,袒露的手臂與後背非常瘦削,讓人難免感到憂悒。但是她那雙穿着矮跟舞鞋的雙腳十分靈活,輕盈地在旋轉時移步。
除了伊米忒提以外,誰也沒有體察到她幸福得近乎絕望的心悸。如果仔細觀察的話,能夠發現,她往常如冷箭一般的表情産生了變化。一種近乎孩子氣的感激和喜悅讓她的動作急促猛烈,這讓她顯得像個初出茅廬的新手,甚至,她已經因為激動而輕微地喘息。不過,沒有人關心維爾利特的變化。她微小的超出需要的動作被布萊姆完全精确地彌補了——伊米忒提的目光凝滞在他的身上——他看上去對周遭的世界無動于衷。不過,他完美地引領着女兒的舞步,穩重地協調她的移動,并且維持着圓圈的穩定。
他的目光沒有在落在任何一個人身上,卻又像是和所有人,所有的舞者、所有的觀賞者,甚至和伊米忒提的目光交織在一起。
他早就注意到伊米忒提了,隻是沒有表現出來。他正窮盡自己的意志試圖抵抗伊米忒提的窺探,可是,為了确保舞步的流暢,他心中的防線還是破綻百出。盡管他的外表完全維持着不可動搖的樣子,他藏匿的無窮盡的秘密與裂痕依然進入了伊米忒提的意識。
不知為什麼,伊米忒提感到了一種突如其來的極度的幸福。布萊姆命運的紡線已在他身上打結。那份将他推向崩潰的無形力量——她所見的一切,所感知到的一切,她窺探這個舞池,這座城堡的靈魂們的特權——一切都是多麼的歡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