拘束他的鐵鍊消散後,囚徒布萊姆的傷口在他自身魔力的作用下開始緩慢地愈合。夏洛特走後,整潔的衣袍和急救藥物通過一名未簽約的使魔從窗戶的鐵欄縫隙送進來。
那是一名年幼的炎魔,飛入房間時輕拍的羽翼啪啪作響。在帝孚日的秩序下,它是比較低等的一類魔物,他們指派它定期給囚犯送一些食物。可它的來訪反而使布萊姆的眼神變得更加冷峻了,能夠看出,他極力壓抑着内心加劇的厭煩,微笑着讓摩卡把某一種特定的“食物”帶走,僅僅留下水和面包。
摩卡扮演聽命行事的簡單職責,毫不介懷地拿走了盛裝新鮮人血的容器,并且将此理解為階下囚的施舍——即便他已經落魄下獄。
忠于職守的聽差撲扇着稚嫩的翅膀歡快地離開了。饑餓的布萊姆吃完了食物,但是卻沒有處理自己的傷勢。他臉色蒼白地拖起傷痕未愈的身軀,将椅子搬到全身鏡前,鄭重地撣了撣上面的塵土,然後緩慢地坐下。
“我的朋友來了。”他對着鏡子說道,語氣頗有幾分靜候自己命運的意味。
誠實反映他的形象的鏡面産生了猶豫的波紋,布萊姆的眼簾低垂下來:
“夏洛特解除了這個房間的監視,莉莉娜。我向你保證。”
鏡子中的形象扭曲變換,顯示出布萊姆熟悉的樣貌——他忠誠的部下莉莉娜雙臂抱在胸前,不安地望向他。然後,她像從水中升起的遊泳者那樣跨過了鏡面,光的波瀾掠過她修長漂亮的身軀,接着,它們像蝴蝶羽翼上的磷粉一般破碎了。她非常激動,也不想掩飾自己的情緒,聲音顫抖地說道:
“您最想不到可能會見面的人,恐怕就是我吧。”
“為什麼?”布萊姆對她笑了一下,仿佛見到莉莉娜并不使他驚訝。可是,當他伸出手去抓住她的手時,卻明顯地恍惚了,就好像他不能确認朋友的存在是真實的,還是他誤想出的幽靈。
然而他很快又恢複了鎮定的神态,說道:“請原諒我衣冠不整地接待你,我知道你很早就來探望我了,隻是沒有時機。不過,我擔心我們沒有多少說話的時間。”
房間的空氣沉悶,光線微弱,厚重的石牆之内唯獨回旋着布萊姆微弱的喘息。他的右手臂以可怕的角度彎着,前臂綿軟地從袖子中垂下,因此,他用沒折斷的那隻左手捂住胸口,顯然,那裡也被銳器刺傷。莉莉娜拿來了被他扔在一邊的藥箱,檢查了幾個藥瓶,可是布萊姆沒有把手移開。莉莉娜懇切的神情未能說服他讓她檢驗傷勢,相反,他無力地對她笑了笑:
“我已經不再失血,就先随它去吧,莉莉娜。聽說你升職了,我要恭喜你。”
莉莉娜心中震顫,慢慢擡頭看向他的臉,似乎無從分辨公爵的話語是否飽含惡毒的譏諷。他的眼神很沉靜,交織着奇異的冷靜與絕望,這令莉莉娜感到前所未有的羞愧。
她立即向他辯白:“大人,萊雅麗女士的事情并非我告密。”被誤解的屈辱讓她産生了無法言喻的痛楚。她遲疑地閉上眼睛,沉痛地等待着布萊姆的宣判。
“當然不是你。”布萊姆忽視了身體的痛苦,臉上顯示出柔和的笑容,似乎是因為朋友之間要做此澄清而十分無奈。他歎息一聲,接着說道:
“不過,我甯願是你。”
莉莉娜眼神一閃,那話語太刺耳了,她很不高興聽到。但她還是克制着複雜的情感,回應道:
“如果我能稍許減輕您的痛苦的話,請告訴我,我能為您做什麼。”
布萊姆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沉默了片刻。幾百年的人生與政治搏鬥已經過去,她的身姿風采與前番見面時相較沒有絲毫變換,可是他們的心血卻已在帝孚日腐朽的土地化為灰燼,所有理想都在帝孚日無盡的輝煌中變成碎片。布萊姆恍若隔世地凝視她,她安靜地跪坐在他身邊,好像已經變成了石頭。他把頭靠在椅背上,眺望着鐵杆後窗外的景象。天氣變得惡劣,大塊稀薄的白雲被風迅速掃去天空遠方。
“不要為我惋惜,迅速脫離我的影響……構建你新的政治聯盟。”
莉莉娜沉默不語,表情變得難看。疾風灌進窗戶的縫隙,發出悲抑的嘶嘶聲。森林中被風刮動的樹葉還連接着它們的枝幹,不斷地飄起,又落下來。
“我已經不能領導你,莉莉娜。”布萊姆聲音沙啞地說道,捂住胸口的按壓得更緊了,但他依然對莉莉娜維持着蒼白的笑容,“至少用我的把柄為你自己打下更堅實的根基,把我的失敗……當做你進步的台階……背叛我。”
莉莉娜看向他,沒有言語,似乎想以尖銳的沉默逼迫他收回成命——她很少忤逆布萊姆。他半天沒有開口,隻是發出粗重的呼吸。事實是顯而易見的:他們還能挽回的事情如此有限。
莉莉娜很快露出一個凄涼的、譏諷的笑容,在心中審視了自己的處境:阿魯卡爾德公爵的舊黨視她為叛徒,保守派貴族不屑與她為伍,帝孚日的權力場中,她處處被視為異類。隻有賈斯敏欣賞她,不懷好意地許諾她空洞的大義和新生——這就是她配得到的嗎?布萊姆長達十二年的失蹤讓她陷入孤立無援的絕望中,可即使如此,她也不遺餘力地維護他的聲譽,現在,他卻要求她做截然相反的努力。
“我的建議是出于——我對你的擔憂。”他說道。
莉莉娜心中産生一種被背叛的強烈不甘,她絲毫不感激布萊姆,反而很驚訝他竟然踐踏了她的感情。用不着擔憂,我請求您,最好省省吧——她在心中駁斥道。他認為她是那種對着權貴搖尾乞憐的人,在痛苦和忠誠間掙紮、整日裡盤算着,是繼續效忠于他,還是為了自保向帝孚日妥協?
告訴他吧——告訴他,他看低了她莉莉娜。何必來這麼一套虛僞的謙讓呢?隻有布萊姆公爵配做個好人,而她,莉莉娜,就隻是這個惡劣的國家中另一個惡劣的人,沒有自己的驕傲,不敢做光榮的、勇敢的事情?還是說,他根本不信任她?他是否仍在懷疑是她出賣了他?
莉莉娜眯縫着眼睛,盡管她因為頭腦中幻想出的争論而變得興奮,她還是壓抑住了那些僭越、難聽的責難。可是比那些言語更糟糕的是,在她心底深處,某種不可忽視的情感依然在持續湧現,咆哮着淹沒她的理智。
然而布萊姆的話打斷了她激動的思緒:
“是伊米忒提假扮你告密的,我并不愚蠢。你就當是撿了個便宜,也算是我在回報你對我的友誼。”
莉莉娜的眼皮神經質般震顫了一下,她張開嘴巴,但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
她所仰慕的男人把頭垂到胸前,幾乎要貼到莉莉娜的額頭上。然後,他費勁地伸出手,拍打了一下她的肩膀。
“說是回報,倒不如說是補償——結果已經鑄成,如果你受到我的牽連而被降罪,這樣就能使我更好受些嗎?”
他仿佛在責備她,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對她具備深沉的信任。
莉莉娜絕望地把頭靠到公爵胸前。事實非常明了:她對他的愛慕、過去的幻想,全都被現實碾碎。曾經,當她還是人類的時候,她生來就是任由他人踐踏擺布的玩具,不能夠渴求幸福。然而,當她來到帝孚日,解除了長期糾纏她的痛苦經曆時,命運依然無法轉圜。這個國度許諾她力量,可是力量并為帶給她絲毫的幸福。她隻好用愛幻想出了空虛的希望,幻想一個叫布萊姆·阿魯卡爾德的人為她指明方向——在充滿謠言與背叛的世界,布萊姆·阿魯卡爾德是偉大的、光輝的、正确的。布萊姆·阿魯卡爾德也是痛苦的,不過,他們之中有誰在乎?
對了——莉莉娜裝作在乎,可是,比起她這樣的埋在泥沼裡、渾渾噩噩、完全迷惘的人來說,布萊姆已是大不相同的,幹嘛在乎他是否痛苦?生命、死亡、自由、愛情、鬥争——這些珍貴的字眼她絲毫不懂,其他追随布萊姆的人也未必懂得,隻等待着仁慈的布萊姆将這些東西公平地賜給他們每一個人。
可是現在布萊姆·阿魯卡爾德卻宣告,他做不到了——無法再領導,無法再點燃,不能再照亮了。
她依靠在他胸口的重量對于他受傷的身軀來說是難以承受的。因此,他發出了痛苦的歎息。可即便如此,他還是沒有要求她挪開。
在整個帝孚日,以及莉莉娜整個命運中,隻有布萊姆·阿魯卡爾德具備把絕望的陰影從她心中驅散的能力。他說話的聲音,雙手的觸碰,眼神中的光輝——一切都令莉莉娜懷疑,自己是否有信心割舍他,盡管他能夠給予的東西已經變得微弱。
長久的沉默後,莉莉娜才用幹澀的嗓音說道:
“補償我,這不是任何人的所求……既然您早就辜負了我,為什麼還要辜負她,也辜負了賽格……賽格對您的幫助……”
面對刀刃般鋒利的話語,布萊姆的眼神依然柔和。比起惱怒,他蒼白的神态更加令莉莉娜感到恐怖。
“我之所以回來,是因為鎖魔戒被我送給了旁人。”
“誰?”莉莉娜立刻疾呼出來。
他沒有在意她激烈的反應,而是對她笑了一下,然後說道:“是啊,是誰呢?”
兩滴淚珠順着莉莉娜的臉頰滑下來,她低下頭去避開布萊姆的目光,布萊姆裝作沒有看見。
“她是一個比我更需要鎖魔戒的孩子,并且,比我更配得到它。她會讓我們看見截然不同的未來。”
“你看不到的!”
忘記了尊卑的差異,忘記了對布萊姆的尊敬,莉莉娜心中的情感爆發了。她的怒火和痛惜到達了頂峰,讓她說出了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惡毒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