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激動僅讓布萊姆微微張開嘴巴。他停頓了一下,緩緩地說出了莉莉娜無法說出口的話:
“我看不到,因為,我會死的。”
莉莉娜的目光在布萊姆的坦白中變得更加沉痛。
“你知道萊雅麗的名字。我想,是賽格告訴你的吧。”
她沒有回答,因為聽見萊雅麗名字令她心裡感到痛苦。簡單的三個音節在她的心中豎起不可忽視的厚重屏障,令她将自己緊貼布萊姆的臉頰移開。
“也是賽格預言到我會死去,是嗎?”
面對他出奇的理智與追問,莉莉娜的臉頰滲出了汗水。坦誠地說,她心中沒有産生多少驚訝,或者說,精神上的痛苦壓倒了她能給予的一切情感反應。布萊姆突然握住了她的雙手,仿佛在宣告一種難以抗拒的命運。
賽格有智者之稱,可布萊姆無疑也是敏銳的。友人在多年前初露端倪的預言一角始終萦繞在他的心裡,它們早就構成了模糊不清卻又引入入勝的意象,在布萊姆的腦海裡編排着他不可辨認的腳本——欲蓋彌彰的遮掩,賽格悲憫的眼神,鎖魔戒的庇護,它們意味着什麼?不論它是什麼,它都在那時深深刺入了布萊姆的内心。
“我們的那位朋友,曾經交給我妻子一件信物。那是陛下的東西。”他用平穩的聲音說道,“你知道那是什麼嗎?”
莉莉娜的雙手變得冰冷。布萊姆沒有理會,他覆蓋在莉莉娜雙手上的布滿傷痕的手握得更緊了。他接着說道:?
“一枚硬币。我和陛下還是人類時生活的國家使用的貨币。你能想象,看到那東西時我的驚訝嗎?”他說這話時笑了笑,然後聲音低沉了下來,“不錯,賽格——他就是憑借那枚硬币上附着的氣息施加了保護魔法,從此在三界各處躲避帝孚日的騷擾。或許他是真心想要庇佑我的妻子,才将那枚硬币送給她。可是,陛下為何執迷于智者賽格的傳聞,不計代價地尋找他——”
布萊姆閉上眼睛,再睜開眼時,隻流露出空洞的表情。忠誠的追随者、無可撼動的地位、堅定不移的意志,還有充滿美好與希望的時光——他擁有過的一切都隻剩下被命運捉弄的陰影。
”我懇求你,莉莉娜。隻有你能解答我的疑惑。”
萊雅麗的命運,特瑞的命運,全都像是遙不可及的、另一個世界的回響。他并沒有因為自己的境遇而對命運感到無力,相反,他的心中激烈地翻湧着回憶與恐懼。年少的、諾森布裡亞王國的布萊姆曾經不相信預言。他以為自己是那個最有智慧、最有膽略的繼承人,一個不折不扣的忠誠者,确信自己心懷磊落,無需窺視未來。然而現在,帝孚日的布萊姆的信念動搖了——即便他明知這是魔鬼的陷阱,他靈魂最軟弱的一部分卻仍然被不安所诓騙,抓心撓肺地在追讨一個答案,哪怕是無法承受、無法控制的答案。
莉莉娜壓抑着心中的重擔,語氣同樣是恐懼的:
“那是占蔔的卦金。賽格見過他。”
“在陛下成為血族前嗎?”
莉莉娜面色難看,凝視着布萊姆疲憊但卻不容置疑的雙眼。她的呼吸急促起來,十分懊悔自己曾要求賽格坦白那個可惡的預言,并且,她相信,布萊姆聽聞真相之後一定也會懊悔。然而,她不知道如何撼動布萊姆的決意,他明知是飲鸩止渴卻依舊義無反顧的愚昧令莉莉娜感到悲哀,盡管在僅僅幾年前,她曾懷揣着同樣的愚昧向賽格追讨答案。
她茫然地點頭,說道:
“并且夏洛特也早就知道。”
“他告訴了夏洛特?”布萊姆的聲音幾乎是低喃,可是音調卻擡高了。莉莉娜明白,這将不會是今夜布萊姆最後一次感到驚訝。
“您……您會死去,而您的後裔會繼承大統。”她抿了一下嘴唇,她說出的真相令她自己也心中為之一痛,“比起您活着的威脅,親王和夏洛特更害怕您的死會順應那個預言。這就是為什麼他并未處死您。”
“特瑞……還是維爾利特……不會的……”布萊姆震驚地呢喃——意料之内的死亡無法動搖他,可是,他感到命運再次殘酷地玩弄了他。
維爾利特木讷而謹慎的神情出現在他的腦海,她不同于尋常的孩子——布萊姆痛苦地想道——長久以來,她的熱情不斷被她自己冷漠的天性和對夏洛特的恐懼所消耗,最後,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順從和與世無争。即使是用餐、飲酒、跳舞,她也不忘合乎禮儀,悄聲安靜、一言不發,哪怕是很微小的、偏離教導的逆舉都不曾發生。态度苛刻的母親和君主所提出的最刻闆、旁人無可忍耐的要求,都被她看成是懶得反抗的慣常。布萊姆無從想象,循規蹈矩的女兒有一天會取代盧法斯可怖的政權。
那麼特瑞……他控制頭腦中不斷湧現的可怕想法——不,他不會被承認、不會繼承任何東西。他是異族的孩子,天然地違背了帝孚日的政治秩序,譬如現在,盧法斯就在試圖急不可耐地抹除特瑞存在的微弱可能性。并且——布萊姆試圖用回憶中的溫情安慰自己——特瑞将會和萊雅麗一起,過着平常的生活。他的seed在幼年時就被布萊姆封印,這意味着他既不可能來到帝孚日,也不可能在帝孚日的權力中樞占據一席之地。
布萊姆握住莉莉娜的手無意識地松開,他感到自己停止滲血的胸口隐隐作痛。很快,一個極其可怕的、他不願意思考的擔憂突然刺痛了他。他的指尖驟然收緊,猛地前傾身體,急切地追問莉莉娜:?
“那麼萊雅麗呢?萊雅麗會怎麼樣?”
“賽格沒有看到。”莉莉娜老實地回答道,“與千百年計量的未來相比,她的生命太短暫了,好比天上的鳥俯視地面時無法看清一粒沙子。”
布萊姆的眼睛微微睜大,深深的疑惑和恐懼在其中湧動——她的生命太短暫了?他在心中咀嚼這個詞彙的沉重。短暫的、無比耀眼的、充滿決心的、與他分享了一切的萊雅麗,短暫的、模糊的、渺小的,注定不被看到的……短暫的,短暫地存在着的萊雅麗。
出乎他的意料,他冷靜得像是一座墳墓——他疲憊不堪的身體被恐懼與悲痛劫持,完全地為這不可理喻的、巨大的不公而震驚。
她占據了他靈魂的全部,可是,她的生命卻是不值一提的。沒有更多的思想,也失去了一切的言語,所有的情感都被那一瞬的沖擊消耗殆盡。過了一會,布萊姆歎息了一聲。
“請讓我再看看他們吧。”
這一回,莉莉娜聽從了公爵的命令。她的手從她愛慕之人的手裡抽離出來,緩緩指向空中。靜谧的鏡面随着她指尖的動作泛起波紋,她和公爵的形象扭曲了。黑暗從邊緣滲透,最終吞噬了他們,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距他們千裡之外的夜晚。
鏡面上,一個女人海藻般的紅色長發傾斜在她玫瑰色的臉頰上,與她相貌如出一轍的男孩正将頭顱枕在她的胸懷,他們看起來就像安靜的神祇一樣。
與鏡像的沉靜相反,布萊姆再次看見愛人與兒子的瞬間便從座椅站了起來,可是,很不幸的,他沒有恢複站立的能力。他幾乎忽視了莉莉娜的攙扶,膝蓋猛烈地砸在堅硬的地面,焦灼地撲向了他生命的生命,靈魂的靈魂,直到他的手可悲地被光滑冰冷的鏡子阻擋。
雪花石膏般蒼白的月光在畫面中摹拟出波浪的形狀,如同有人在湖岸用腳尖試探水面。莉莉娜不曾見過萊雅麗,不過據賽格說,那個女人無比瘋狂。她不是停歇之物,在布萊姆的黑暗的夢中,她不願為他多睡片刻。甚至,她曾怪責布萊姆,因為他自作主張地要她留下。她的理由:這世界上的花朵、樹木、星座,都不會永恒。
如同花朵、樹木、星座,她也會将她的瘋狂和愛不遺餘力地鋪灑在她所處的時空,隻留下一個空核桃般的軀殼,以供死亡侵蝕。因此,死亡也會屈服于她,哪怕是永遠寂滅的黑暗,也不可征服她。萊雅麗,比玫瑰藤上的露水還要短暫——可是,即使看見花朵枯萎,也會有人神傷。那他們,莉莉娜、布萊姆,為什麼要祈想活上好幾個世紀?有誰會為他們淚下?早已燃盡的木炭的灰燼。已經沒有火焰,所以無法被熄滅。
莉莉娜屏住呼吸,舔舐着幹燥的嘴唇,想用安慰來僞飾命運顯而易見的殘酷:“這僅僅意味着她的命運是未知的,不見得是壞事。”
布萊姆沒有回應她。無須多言,她也明白此時布萊姆内心的痛苦遠非語言所能化解。她很清楚,萊雅麗和她的孩子并不安全,他們的存在随時可能被重新提起,成為某個人嘴裡可供利用的詞彙。
不過,布萊姆無暇去理會更多的絕望。他早就接受自己的失敗将被曆史吞沒,持續地滋養帝孚日不斷延續的腐朽。可是今天,莉莉娜所複述的賽格的預言讓他明白了另一件事:他的死亡或許才是某個真正變革的開始——一個不為他所主導的變革。
他沉默地看着熟睡的妻子與孩子,過了很久,他平靜地轉過頭,請求莉莉娜離開——他擔心他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監守牢房的使魔撲打翅膀的聲音由遠至近地傳來。
作為公爵的追随者,莉莉娜很了解他,在他比自己囚房更加沉寂的臉上,果然看不見一絲僥幸或者希望。莉莉娜的心猛地下沉,狂烈的悲傷讓她無法抑制地産生了憤怒。
她應該為了什麼憤怒?因為布萊姆·阿魯卡爾德總是無法輕易地放棄自己的榮譽?他為了什麼持有力量,為了誰成為帝孚日的公爵,為什麼總是在誓死捍衛?責任、期許,它們壓垮了布萊姆,而他每一次試圖站起來,又會迷陷在無法解除的痛苦中。
莉莉娜消失在了鏡面之後。
她能隐約聽見布萊姆與那名年幼炎魔簡單的交流。它再次為囚犯帶來了食物。盡管它不甚理解囚犯不飲用人血的用意,不過,在此之前,有一位非常好心的貴人花費重金要求他用野獸的血替換——那是一個紅色短發的高大女人。盡管她此時礙于親王嚴禁探視囚犯的命令而無法前往——摩卡解釋道,笨拙地安慰眼前看起來挺和氣的囚犯,試圖讓他感到好受一些——但她一定是公爵過去忠誠的擁護者。
布萊姆擡起頭,他的視線越過了摩卡的羽翼。鏡面中,莉莉娜的身影已經消失。可是作為她的領導者,他也同樣地了解她——她講情義,可是同樣也具備殘酷堅韌的意志。在所有追随者中,布萊姆最欣賞她的靈活與理智。他平靜地接過了摩卡送來的東西,然後用他能發出的最洪亮的聲音說道:
“謝謝,我很感激,摩卡。不過我始終認為,人們的忠誠應該是一種選擇,而不是束縛他們的枷鎖。”
說得沒錯。聽清楚這句話的莉莉娜在心中認可道。他果然很了解自己。長久地看,她遲早必須背叛他,而這隻會令他欣慰。可是,為什麼布萊姆到了自己頭上就不相信,總有什麼會為他留下。而它們會要求莉莉娜用一生來嗟歎和彌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