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他真的可憐極了,緻使淚水從女孩的眼角劃下。林可心還沒意識到自己在流淚,那些淚水便串成一條晶瑩的長線,抵達了她的下巴,并且還在不斷地湧出。布萊姆對着她微笑,想讓她明白,她無需為自己失望恐懼的反應負任何責任。他和她相望,那雙無怨無尤的眼瞳噙滿淚水,在紫色的虹膜後,透出草甸般翠綠的顔色。
極其澄澈的綠色——某個東西在那綠色的暗處等待,在布萊姆看向林可心的瞬間突然朝他猛撲而來,将他的眼睛、頭腦、心靈塞滿,震懾着他體内的血脈和回湧的記憶。
是命運在等待。是命運向他撲來了。
布萊姆不得不想起來——就像在十幾年前的夜晚他和萊雅莉亡命天涯時,萊雅莉在倫敦郊外的旅店外逼迫他回憶起那個故事——一個勇猛的綠眸少女,曾拯救布萊姆外祖母的故鄉于魔物的蹂躏。少女說了一個關于星星的故事,又或者,一個關于我們的故事。
少女說,隻要人們還在遭受磨難,她就會一往如前地回到他們的世界。她會從反叛中回來,從海洋的一滴水中回來,從星星的海中回來。
Mry,反抗。stilla maris,大海裡的一滴水。stella maris,星海。
“Mary。”布萊姆蒼白幹燥的嘴唇無力地呢喃出這個音節。這個名字的意涵在口口相傳間變遷,也許它的淵源比人們後來賦予的叙事更美。
這個音節喚起了綠色眼眸中的柔情,它們已不像久遠的傳說中那樣如野狼般豪放英武,在女孩溫和如白鴿的臉龐上,它們緩慢地閃動着。别動,千萬不要動——布萊姆感到自己從一個夢中蘇醒。溫暖的房間裡的一切都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某個來自未來的、他不願看見的東西。
它就在那裡。非常輕巧,而且靈活。它向布萊姆索求,它需要他,而他的存在是為了它能存在。他為它而呼吸、為它而戰鬥、為它而愛,他每個動作、每個選擇的意義都在外部,在未來。
他知道未來向自己要求什麼。它站在他面前。林可心站在他面前。
布萊姆再無猶豫地将左手伸到女孩面前,另一隻手撫上左手食指上那枚鮮紅的戒指。它很輕易就被取了下來,就像一枚成熟果實的蒂從枝莖上脫落。
林可心意識到他那舉動的含義,張大了嘴,慌張地吐出了今天晚上第二句話:
“不……我不能拿……”
布萊姆笑了出來:
“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是……我來這裡,有一半是為了它。”
他保持着溫柔的笑意,用眼神向林可心表達了自己的堅持。她依然沒伸出手,并且變得滿面通紅,渾身出汗。
“您……它對您還有用處。”
“未來的鬥争會比現在更加殘酷。你比我更需要它,可心。”
與其說她是困窘,倒不如她看上去簡直像是畏懼收下噬魔戒。這不得不使布萊姆想到有關于他自己的可能的結局,并且,他回憶起自己本來可以多麼幸福——他的心劇烈地疼痛起來。但是他沒有縮回手。
瑪麗。他在心中默念那個老靈魂的名字——她的衆多名字之一。完全的孤獨曾讓一個年僅十幾歲的女孩面露光明的堅韌,她必須獨自面臨長夜的煎熬,與她不能理解的黑暗搏鬥——她曾在一個夜晚,以一個孩子、一個真正勇敢的人的面目,向布萊姆袒露她的躊躇與恐懼。
她問他,布萊姆,如果做正确的事情會傷害到自己,你還會選擇做嗎。而現在,布萊姆必須要履行自己當時給她的答案。這不是因為他懷有天真的想法,認為他做出的犧牲能夠使她免除可怕的境地,讓她一生安全無虞。然而,隻要能夠延遲她所面臨的不幸,哪怕隻是幾天、幾小時,即使隻有最微小的可能讓他用他的墜落換取她的延存,布萊姆都會去做的。他答應過她的。
他知道,如果換做是萊雅莉的話,也會做一樣的選擇。
林可心哭泣着,她無法向他道謝,從她溫順善良的眼睛以及不斷從那其中流下的淚水能夠看出,她此時産生了急劇的痛苦。在她顫栗着、緩慢地朝他伸出手時,她依然還在抽泣着向布萊姆搖頭。悲傷讓她不得不閉上了眼睛。
噬魔戒落在她的掌心,她的一顆淚水滴在布萊姆的手背上。在它們交錯的瞬間,林可心憑空消失在了布萊姆面前。
完全的空虛吞噬了布萊姆。他瞬間失去全部的力氣,怔怔地倒在椅背上。妻子和兒子的聲音已遁入靜谧的黑夜,燭光在他蒼白的臉上晃動。隻有手背上的淚滴留下的涼意提示着他方才做出的可怕的選擇。那顆淚水在手背上蒸發,很快讓那周圍的一小塊皮膚緊繃。
布萊姆的手靠着椅背,和他的整個背部一同垂下。手,它是下墜的、張開的。他感受到它在手臂盡頭的重量。不論他在那裡坐了多久,或許,坐了足足一個晚上,那種重量始終沒有消失,隻是長久地存在着,牽扯着。
一個晚上之前,世上最完美的幸福還掌握在他的手中。他知道它不會光顧他第二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