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窗口看着他們,也看着你,好嗎?”他聽見了他們的笑聲,親吻了她的眼皮,然後松開手。
“我真的感到累極了,布萊姆。”
“休息吧,我看着他們呢。”
“我說的不是那種累。”
她依然很平靜,事實上,幾乎冷若冰霜。布萊姆沒有意料到她會面露那種表情,畢竟幾個小時她出門前,他把她的頭發挽成發髻的時候,她還興高采烈地吻了他。現在,她默不作聲地看着布萊姆,慢慢地眨了眨眼睛。他花了幾秒才意識到順着她臉頰滑下的淚水,而她甚至沒有為此感到别扭或是尴尬。
“我知道自從……自從來到這裡,特瑞認識了瑪麗之後……你再沒睡過好覺……你覺得你的丈夫不會察覺嗎?”他避重就輕般朝她沮喪地微笑了一下,用手帕擦去她的淚水,一種被背叛的苦澀在他胸中上下翻騰。
“她的媽媽是被一個叫萊雅莉的女巫刺死的,她的爸爸在同一天晚上叫火給活活燒死了。”
“我已經帶你離開那裡了,我求求你了,你聽我對你說,”布萊姆突然抓住了她,他讓萊雅莉的頭挨着自己的胳膊,一會給她整理頭發,一會調整她領口的系帶,“你隻是因為太累了,尤其是因為缺乏睡眠,才一時感到這樣的難過。瑪麗很快就會長大,平安無事地長大,我們都會幫襯她,然後她就會進修道院,過上她想要的生活。那天來到的時候,你自己都會覺得奇怪,時間過得多麼快,痛苦——痛苦多麼容易就過去了。你隻需要忍耐一下,等它過去。”?
“那布萊姆又為什麼還這樣痛苦呢?”她說。
她又對他微笑了,像是一位母親試圖無視莽撞的孩子口不擇言說出的錯話。即使她拿匕首對着他,也不會讓他的心比現在更加刺痛了。
可他一點都不後悔自己那番傲慢荒謬的話語,并不是因為他認為那話說得正确,而是他覺得自己必須不擇手段地說服她為了他留下。甚至,他可以低聲下氣地懇求她的同情,或者是責備她不曾感激自己危急關頭伸出的援手、多年的付出。他可以勸誘她,在那個可憐的女孩凄慘勇敢地死去後,她自己卻不能過上更好的生活,豈不是遺憾?他可以哽咽着要她想想特瑞,他們摯愛的摯愛,生命的生命,哀求她不要叫那個善良純潔的孩子為她流淚。他會告訴她,他自己又會為她落下多少淚水,他願意作出多少真摯的、熱情的犧牲,隻要她在看着那個和他父親長相相似的孩子呼喊她、注視她時,還能在心裡想起他們孩子的父親是這麼樣一個人,為了她與她所愛的人随時可以放棄自己的生命,他便别無所求了。
他還想過,他可以發了瘋一樣地對她叫嚷,威脅她、質問她,究竟對現在的生活、對他們的未來有哪一點不知足?為什麼她從不考慮他将怎樣被凄涼地留在世上,甚至甯願和他生死兩隔也要迫切地離開?難道他們之間沒有愛情,他隻是給她留下了一些讓她悲痛和惋惜的東西?
一切能被訴諸言語的愛、怨恨、恐懼都已經在他們的沉默中說盡了。
他突然像觸電般松開了她。事實是,700多年前,盧法斯原本可以埋葬他,可盧法斯卻沒有。是什麼緻使他決定要自己留下?是為了玷污他、辱沒他、拖着他一起堕落、使他陷入痛苦?是因為他……愛着布萊姆嗎?就像布萊姆他自己也無法離開萊雅莉一樣?如果這是愛,或者說,愛的一部分,為什麼它會如此令人心痛、叫人難以忍受?
布萊姆知道自己在思考一件可怕的事情。除了道歉和請求原諒,承認自已卑鄙、配不上萊雅莉的感情的話語,他什麼也話也說不出。但是他曉得萊雅莉已原諒了他。
“我的生命,已經結束過兩次。兩次都是你救了我。我總覺得你不能再将我留下了。”
“這是傻話。詩歌與童話的情節總是重複三次。”
“我已經不再年輕,不光是身體與精神,我感到我的心靈也在衰老。”
“照你這麼說,我的心靈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了。”
“那麼你還感到惆怅麼?”
“有時候會。”
“悲傷麼?”
“有時候會吧。”
“懊悔的事情呢?”
“有很多。”
“會覺得問心有愧嗎?”
“對你和特瑞沒有。或者……有一點。隻是一點點。”
他們都笑了。萊雅莉依偎在丈夫的懷抱裡,他充滿柔情的嘴唇在她的臉頰輾轉,讓她想到了很多在别的時刻被她忘掉的事物,還有死去的梅吉已經無法得到的美好的東西。
“啊,瑪麗……我隻有這一種方式報答她的恩情。”她說。
“上帝……”他說。
“我真的感到累極了,布萊姆。”
萊雅莉沒有意識到這句話她先前已經說過了。而布萊姆也沒有告訴她。
那天晚上回到佛克薩神父家中,瑪麗發現腰帶上竟然系着一塊女士手帕。她一眼就認出那是萊雅莉在白天用來給她擦汗的同一塊手帕。
她解下手帕,卻從裡頭掉出一張疊得很小的發黃紙張。它保存的情況很糟糕,已經開始發脆,在瑪麗小心地沿着折疊線展開它時,不斷有細小的紙屑飄下。
那是一張模糊的人物色粉畫,應該是萊雅莉畫的,卻不是紅色的。盡管臉部被抹去了,她依然能辨别出畫上是一個棕發碧眼的女孩。這或許是萊雅莉認識的另一個瑪麗,正半透明地浮在這斑駁的紙張上注視着現在的瑪麗。
瑪麗舉起畫,對着燭光仔細欣賞了一下,幾乎覺得畫裡的女孩很面熟。或許這就是為什麼萊雅莉和布萊姆待她這樣好,因為她與他們的朋友的女兒同名,又長着相似的頭發和眼睛?
她沒有産生半分其他的懷疑,反而對着畫像微笑了一下,對米德蘭一家産生更多的感激。她跪在神龛前的軟墊上,例行祈禱起來,感激上帝讓他們來到她的生活,祝福他們的居所,以保護他們免受一切邪惡的傷害。她乞求她能在人間奉行主的旨意,不要犯下罪過,不要辜負祂的慈愛。她發自内心地祈禱,求祂在日後的戰鬥與磨難中帶給她安慰、力量、智謀、平安,願祂在她所愛的人們身上賜下神聖的同在,永遠關愛和治愈他們。
做完這一切,她吹熄燭火,輕手輕腳地走進自己的房間。那是一個幾乎看不出居住痕迹的卧室,隻有一張收拾整齊的簡易床鋪與一套老舊發黑的木頭桌椅。桌上也是空的,除了一本聖經以外什麼也沒有。
她彎下腰,從床架的縫隙中,取出一本薄薄的用線縫的小冊子。那是她從不知姓名的母親那裡得到的唯一一件東西。她出生後,父親的侄子将她送到鄉下之前,受她不願露面的母親所托,還捎上了一條粗羊毛毯子。祖母過世後,父親的侄子将她托付給佛克薩神父,臨走前告訴她這是她母親親手織的。因此她珍惜了很多年,每晚睡覺都要把毯子的一角緊緊握在手心。
直到三年前的一天,由于毯子老舊磨損,她才發現它竟然是雙層中空的。在兩塊布料的夾層中,縫着一本小冊子。她當機立斷用牙齒扯斷了線,把小冊子拆下來。翻開的第一幅跨頁上,是一副簡略冬季星圖,大緻标注了一些重要星座的坐标,後面一頁則由圖示記錄着估算星星方位角與地平高度的方法。可這些複雜的天文學知識都沒有最後一頁上的内容來得令人困惑。那是一封簡短直接的信:
緻維拉德·盧法斯·阿魯卡爾德先生,
獵戶座西邊接壤的星座,長的那邊向西北方向延伸,可以找到我的星星。在這個日期313年後的初春,這個星星會在某個國度的晚上八時落于方位角為179度、地平高度55度的位置。能觀測到它的坐标就是我的女兒瑪麗将會再次降臨的地方。
(附:雖然我附注了肉眼觀測天體的方法供你參照,但在電腦上使用實時天文網站會使你的工作容易得多,盡管你有點反科技。)
瑪麗不知道維拉德·盧法斯·阿魯卡爾德是誰,也不知道什麼是實時天文網站。而且信中提到“這個日期”,卻始終沒有标明究竟是什麼日期。
她花了整整一年來學會辨認星圖上的天體,并且實踐插圖上的描述它們坐标的方式。她不知道什麼叫直角三角函數,身邊也沒有精巧的儀器。對于星宿的認識,隻靠在黑暗的晚上找到北極星,然後右手握拳,拇指朝上,朝天空執着地凝視。她當然并沒有得出任何的結論,也無從考證她的觀察是否真正正确。
唯一得到回報的是,根據信裡的描述,她的确在獵戶座附近找到了一顆又小又昏暗的星星。她認為這說明自己思念的人還居住在一個遙遠的地方,而她的星星依然在無人的夜晚注視她,這讓她的思念給她帶來一點寬慰。
窗外有一隻夜莺在唱它今夜的第一支歌曲。她想起明天又要見到迪米特拉女士,繼續她的血獵培訓。她想到她往後離開格雷德斯奇村、周遊全國的生活,心裡感到異常平靜和知足。她在心中告訴不曾謀面的母親,她正遵循崇高的路,她相信天堂賦予人類所有美好的事物中,每一項都必須曆經辛苦來獲得。而現在,有一個名叫萊雅莉的女人,在她母親看不見的地方,用不亞于她母親的目光關照着她。她想為了她獲得榮譽,公正地處決那些對人有害的魔鬼,受到朋友的愛戴,在回顧過去的時候不感到後悔。
于是她微笑着,将萊雅莉的畫夾進了小冊子裡,又将小冊子小心地塞回了床墊下邊。
她沒有注意畫的背後潦草地寫着一個日期:1603年5月。那是萊雅莉畫下那幅畫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