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德蘭一家是在三月中旬一個深夜搬進格雷德斯奇村西北方向的格溫切斯特山的。
有少數未入睡的村民目擊了他們的喬遷。随着一陣嘚嘚的馬蹄聲,由一匹棕黑色駿馬拉着的帶蓬雙輪馬車沿着護城河邊上的街道駛過,消失在村莊盡頭。駕駛馬車的是一名體态健碩、披着長袍的男性,馬車内傳來小男孩與女人同這名騎手交談的聲音。
格溫切斯特山距離村莊大約兩公裡,一條名為箭谷河的小河流由這裡發源。河的下遊坐落着一棟愛德華時代半木結構的老房子,遠離教堂與村莊的中心,荒廢了大約半個世紀。據說這是某個在蘭伍斯特郡當官的貴族搭建在格雷德斯奇村的别墅,可房屋的主人在宗教改革中喪了命。
瑪麗是從教區流言中聽說這戶人家的。男主人布萊姆·米德蘭先生神秘莫測,沒有人見過他幾回,據說他繼承了祖上很大一筆遺産,時常去外地做生意,因此在本地不常出沒。而女主人萊雅莉和他們的獨子特瑞隻在禮拜時露面,此外過着深居簡出的生活——在禮拜上,這對母子顯得不夠熱情,盡管他們一次也不敢缺席。
瑪麗遠遠在教堂最後一排座位瞥見過他們,母子倆長得不是很像——除了他們像樹林在燃燒般的火紅頭發。萊雅莉一頭海草般的頭發看上去像和世界上任何一把梳子都過不去,但是梳理得很齊整,而特瑞的紅發則順滑很多。他們的眼睛與神态也不像,也許特瑞是随他的父親。
他們出席禮拜時穿着低調素雅的衣服,可是難掩舉手投足間高貴的教養。那教養在伯明翰偏僻的山區村莊顯得過了頭,時不時有教衆在背後議論他們的裝腔作勢與來路不明的财富。就連當時離開救濟院讨生活的特瑞莎、小約翰與帕特裡克都與瑪麗提及過米德蘭一家。顯而易見,特瑞·米德蘭在當地沒能交到朋友。
這種情形在三個月後改變了。瑪麗正與她的朋友特瑞莎、小約翰、帕特裡克一同玩耍,幾個孩子好不容易從學徒的活計中得到片刻的休息,終于得空在村子後山的草甸上追逐。他們在玩一種并不複雜的捉迷藏遊戲,不過根據他們不時傳來的陣陣笑聲來看,他們一定覺得這遊戲很有趣。
就是在這樣一個六月盛夏的下午,瑪麗邂逅了特瑞——準确地說是從胡桃樹上摔下來砸中了他——并且撺掇着幾個夥伴讓他加入遊戲,一同玩鬧到近黃昏的時刻。孩子的心都是單純的,起初沒有人喜歡這個面色蒼白的外地小少爺,但他們隻是基于他笨拙的跑步姿勢與荒唐的遣詞造句,對他投去不認可的眼光。一旦特瑞對遊戲開始變得上手,甚至還有兩次通過扔石子來聲東擊西、躲避瑪麗的追捕,他們便覺得他也有點意思——此前在這一遊戲裡沒人能赢得了瑪麗。
此後的幾個月,特瑞與瑪麗變得尤為熟悉,甚至開始開展一段親密的友誼。這是由于在所有同瑪麗玩耍的孩子之中,特瑞與她年齡最為相近,且他們在白日不必做苦工養活自己。他們無所不談。特瑞因為父親工作的緣故時常搬家,盡管這令他感到沮喪,可是瑪麗喜歡纏着他詢問各地的見聞,尤其是聽他說到信奉新教的教區有哪些變革與新習俗時,讓從小被佛克薩神父的古闆教條耳濡目染的瑪麗感到既緊張又新鮮。
她還會問他關于他父母的事:他爸爸是怎樣修馬廄、打理庭院、教他騎馬、在他惹麻煩時承擔媽媽的斥責。這個男人力大無窮、無所不能,替兒子紮秋千,耐心地梳理妻子的頭發,什麼事情都難不倒他。提到他的媽媽,他則會說起她的畫作、美味的飯菜、溫柔的目光、偶爾的壞脾氣。他很愛她,就像愛爸爸一樣愛她,可是她有時會面露愁容,她深沉的悲傷讓他不知該對她說什麼好。
聽到特瑞講述這些,就仿佛瑪麗自己也身臨其境,擁有了不曾有過的經曆似的。就這樣在口頭講述中了解了米蘭德一家人後,瑪麗終于在某天晚上被邀請去他家做客——盡管佛克薩神父皺起眉頭、一言不發,一副反對的樣子,卻也因為這家人的慷慨的捐款而讓步。
她剛被特瑞牽進門,布萊姆·米德蘭先生便熱烈地歡迎了她,不僅同她握手,還允許她直呼他的名字。而他的妻子萊雅莉看着瑪麗,愣了好一會才回過神。
“瑪麗,對嗎?”
“是的,夫人。”
“噢,我們都很感激你和特瑞做朋友。請叫我萊雅莉吧,甜心。”
說這句話時,萊雅莉轉過身去端桌上的點心。然而她朝着瑪麗那一邊的眼睛的睫毛輕顫了一下,使她柔和的笑容閃過一瞬的絕望與怅然,仿佛是遇到了什麼難以置信的事情,又好像是她回到了某個不屬于在場任何人的時空。瑪麗理解了特瑞所說的意思。看着她的這幅面容,誰不會為她的哀愁震顫呢?
瑪麗和米德蘭一家共進了幾次愉快的晚餐,也在白天同特瑞一起玩耍時拜訪過他們。她很愛他們,認為他們幾乎是天使。自從得知瑪麗在救濟院分擔雜務後他們就開始向救濟院當局大額捐款了。他們待她很親熱,會用溫柔的語調叫她甜心,還會在告别時親吻她的額頭。
一次在餐桌上,特瑞抱怨說他再不願意搬家了。其實瑪麗也不願他們走。可是萊雅莉馬上就抓住話柄,調侃道:
“當然,你現在已經離不開瑪麗啦。”
特瑞瞬時羞紅了臉,什麼話也說不出。瑪麗則是愣了愣,她從沒想過自己對特瑞懷有什麼樣的情誼。而布萊姆哈哈大笑,打圓場說道:
“親愛的,别叫我們的小淑女不好意思。”
”說的是呢。其實是我和布萊姆舍不得你。我們從前盼着如果特瑞是個女兒,就起名叫瑪麗呢。”
萊雅莉笑着說道。晚飯的氛圍很輕松,他們問起她将來的打算,于是她告訴他們,她這輩子的志向是進修道院,為天上的那一位大人物奉獻一生。為了展現他對朋友的了解,特瑞立馬接話道:
“瑪麗非常虔誠。她一向都去做祈禱。”
“當然,甜心,你會做得很好的。”布萊姆端起盛黃油的小瓷碟,伸手遞給了她,“你的面包還要再來一些黃油嗎?”
她撒謊了。不管什麼人問她關于未來的問題,瑪麗都會這麼回答他們——長大了去修道院當修女去。
她接過了碟子,用刀的一側切下一小片黃油,心不在焉地抹在面包上,說道:
“人們應該虔誠,不是為了天堂,或是世間的什麼事物……而是因為人們最後都有一死。”
“你一個孩子,怎麼會好端端說到死呢?”布萊姆很驚訝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