謠言比瘟疫傳得更快。位處倫敦郊外的小旅店每日車馬不絕。市井粗話、新鮮見聞、聳人聽聞的傳說在人們口中傳遞。密集的人群成為滋養撒旦、異教徒等鬼神之說的最佳溫床,也是觀測龐大社會變動的一隻風眼。
坐落于旅店六十英裡開外的卡裡邸成為了近日談話的中心,前不久卡裡大小姐生日晚宴上發生的小型火災與謀殺事件很快就被添油加醋,以面目全非的各個版本交雜在人們的口舌之間。勞工與商人階級對于貴族的醜聞秘談向來就是不吝投射他們的同情的——隻不過同情的表象之下是難掩的興奮與譏諷,這仿佛能夠使他們自己的生活變得沒那麼難熬。
抛卻那些過于無稽之談的傳言與身臨其境的想象,一個受到工商階級們普遍認可的版本大抵如下:當天晚上接待着數十名來賓的宴會廳悄無聲息地着火了,燒死了幾個仆人與管家勞倫斯·約翰先生——不過英勇的特蕾莎·卡裡小姐率先垂範,撲滅了火災,這才沒有導緻更多的死傷。然而這小小的火種不過是厄運的前戲:一名名為梅吉的女仆在下人房裡被發現頸部中刀,當場身亡,而跟随地上的血迹,人們很快在走廊盡頭的地窖的盡頭發現卡裡老爺猙獰的屍首。據說他臉朝下倒在地上,手裡握着一把刀,就這麼直直插進自己的心髒。
另一失蹤的女仆萊雅莉,則榮幸地成為案件嫌疑人的頭号人選。
據卡裡小姐證言,這名女仆曾被她目擊施展巫術,卡裡夫人的不幸流産也與她的詛咒脫不開幹系。其他女仆則聲稱她時常夜半外出、點燃黑色的蠟燭在來路不明的紙張上塗畫神秘的圖像。法官根據管家生前的登記手冊查證此人的身世來曆,卻發現她的父母與居住地全都是胡編亂造的。
裝在木杯裡的廉價麥酒與蘋果酒沾在男人們的胡須上,随着他們激烈的讨論,伴随着飛沫噴出口外。流言逐漸升級,這位聲名狼藉的女巫可怕的能耐被男人們滔滔不絕地揭露出來:有人說她曾一字不落地複述出卡裡先生與太太的枕邊話,還有人說她接受了魔鬼的洗禮,拿偷來的嬰兒與死胎做祭品。
不過這些加諸于女巫嫌疑人身上的邪惡罪名沒什麼創意,似乎每一個女巫不是與魔鬼交合,就是堕胎、偷嬰、煉制能讓男人堕入情網的神藥,這些奇異事件雖說駭人聽聞,新鮮獵奇,但很快就被人說膩了。于是話題又轉向了這場悲劇風暴的中心,卡裡小姐。可憐可敬的女孩實在不幸,她像一名真正的貴族女士那樣以沉痛、得體的方式接受了家中的變故。由于缺乏男性繼承人的緣故,卡裡小姐及其母親繼承了數額龐大的遺産與家族産業,又因其在火災現場英勇的表現,很快就成為了倫敦上流社會社交圈中衆星捧月的角色。
向魔鬼獻忠的頭号女巫嫌疑人此時落座在角落處的木桌旁,一言不發地将流言蜚語收進耳中。而謠言中的魔鬼本人正注視着她的反應。看到她一副巍然不動的樣子,他緊繃的手臂将剛擡起了喝了一口的酒放了下來,憂心忡忡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她依然是什麼表情也沒有,将手裡的面包扯成小塊,幾乎要撕成比指甲蓋還小的碎片,卻沒見她塞進嘴裡。
客人們放聲談話,叫喊與笑罵此起彼伏,盡興時酒杯敲在木桌上,敲得震天響。暗淡的燭光閃爍不定地照亮酒店灰色的牆壁,在牆上留下一個個變了形的影子。那些身影擠滿了整個牆壁與屋頂,以至于搖曳的光焰幾乎沒有能夠存在的空間。一個個頭大身小的黑影張開魔鬼般奇大無比的嘴,不是談話,便是用木叉往裡送着食物。
布萊姆眼看萊雅莉手裡剩下的面包已經碎得可以喂鴿子了,她卻遲遲沒有吃完。他提議出去走走,她便聽天由命地點了點頭。于是他們起了身。木桌邊,人群依然熱烈地談笑,沒有人有片刻懷疑,連頭也沒朝他們那裡撇一下,放任這對平平無奇的女巫與魔鬼結了賬朝門口走去,老闆還因為豐厚的小費而以耶稣基督的名義大聲地感謝了他們。
“我們該離開這裡了,否則他們很快就會追上來的,是不是?”
剛走出沒多遠,萊雅莉便開口問道。布萊姆從側面看了看她,好似看到樹上熟透了的果實,與其他成熟的果實一起搖搖欲墜地懸挂在樹枝上。無數雙貪婪的手迫不及待地采摘、糟踐着它們,那那些手就快要朝着萊雅莉伸去了。他咬了咬牙,故作輕松地說道:
“我們上倫敦去,你看好嗎?找一個靠近泰晤士河的旅店,往來的人很多,三教九流都有,誰也不會注意到的。”
她沒有回答,于是他們慢慢地往前走着。鄉間柔和的夜色讓人陷入一種溫暖的錯覺,灌木與腐爛在泥土裡的落葉、石頭上濕潤的苔藓的味道混合,交織成一條散發着陳腐黴味的熟悉的舊毯子,以一種陰郁憂傷的懷舊感包裹住往來的行人。萊雅莉心中因此泛起一陣哀愁,就好像快要墜入急流中那樣茫然無措。她突然握住了布萊姆的手。
他們的腳步停下了。稀疏的樹木上,含苞待放的幼芽散發着清新的氣味。她像是一個落水的人抓住了一隻搭救自己的手那樣緊緊抱住了他。她的嘴唇落在他頸部的頭發上。
布萊姆的身體因為那個吻戰栗了一下,立即像是被美杜莎的眼睛石化了一般僵硬住了。跳得比逃跑的兔子還快的心跳再次向他确認了,那的确是一個溫情脈脈的吻。他很想就這樣将她摟緊自己的懷抱裡,可是他的良心立馬神慌意亂地譴責起了他的無恥。這片深沉的夜色中,她暴露的恐懼、孤獨、酸楚,他怎麼會不知曉?而他竟然對她的脆弱産生了情//欲,這是無論如何都不可接受的。
思緒在他頭腦裡不斷拉扯、鬥争,而萊雅莉卻已經竭力地推開了他,似乎已經因為他沒有作出反應而感到沮喪。這場晚間散步就在兩人心猿意馬的行走中結束了。
回去後他們收拾了不多的行李,布萊姆還托酒店老闆去市集買一匹适合他“妻子”騎的馬。次日,缰繩就被交到了萊雅莉手裡,于是太陽一落山他們便啟程了。雖然她并不擅長騎馬,但好在那匹母馬溫順且訓練有素,而布萊姆也迎合她的速度騎得很慢。
遠離酒店的林間小路十分僻靜。整個世界仿佛跌入了沉睡。她謹慎地緊抓着缰繩,适應着雙腳騰空的不安感。布萊姆每一次回頭查看她,她就立馬為自己僵硬的樣子羞得滿臉通紅。而布萊姆沒有回頭的時候,她看着他優美自然的騎姿就感到心裡發酸。
昨天晚上那個沒有得到回應的吻像冤死的鬼魂一樣纏繞着她的思緒。他究竟是什麼意思?他到底是什麼意思?不是他先說對自己有什麼“溫情”不“溫情”的嗎?是她誤會了什麼嗎?還是說他已經認為她是個平淡無奇又無聊的人?等等,他又回頭了。他肯定覺得自己笨手笨腳很麻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