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是跟你想的相反。”布萊姆喝了酒,顯示出一種很高興、很迷離的樣子,像是哲學家在揭示一個很新奇的理論般笑着說,“如果沒有神,誰會寬恕我們活到今天呢。”
拉努夫這才意識到,即使沒有布萊姆的禱告,他也已經很久沒有聽到他腦海裡的尖叫了。
原來他們都已經被寬恕了,可他們自己并不知道。
拉努夫很高興自己被寬恕了。因此,當夏洛特·阿魯卡德突然闖入的消息傳到餐桌上時,他平靜地站了起來。
喬安、書記員、稅收官、傭人都被他遣散,與索妮一起躲到了鏡子後的結界。莊嚴穩重的腳步聲在空蕩的廊前越來越近,那節奏像是狩獵老鼠的貓一般逼得人喘不過氣,而他已經端正地站在了門前,預備迎接來客。
守衛與侍從充滿恐懼地接待了阿魯卡德夫人。她不屑一顧地将鬥篷遞給拉努夫,一邊自顧自地朝裡走,一邊上下審視着這個冷清的城堡。她長着一張美麗而輕蔑的臉,與帝孚日那許多穿綢着緞、珠光寶氣的臉孔沒有什麼分别。那一張張敷粉塗脂的男男女女的臉,永遠是那樣的得宜,每一張漂亮的面孔都籠罩着一種陰影——那陰影比他們頭頂華麗的水晶燈搖晃閃爍的燈光所能投射的陰影都要深沉——那是死亡的陰影,他們是一批早該死去的骷髅。
骷髅,遍地的骷髅,在幽暗的高聳的城堡裡模仿着優雅的動作。威嚴的骷髅、貌美的骷髅、機警的骷髅、智慧的骷髅、年輕的骷髅、年老的骷髅,他們見過死亡而變成殷紅色的眼睛——那紅色不是太陽帶來的,可隻有太陽才能帶走。
拉努夫冷靜而恭敬地跟随這名女性骷髅的腳步。她專斷地打開她目所能及的每一扇房門,不屑地查看裡面的每一項物品,其中她對書籍和文件最為不屑一顧,可還是仔細地翻看了放在顯眼處的每一張寫有文字的紙張。她每走到一處,那裡的侍從與傭人就根據拉努夫的眼色,小心翼翼地退下。消息在竊竊私語間很快傳遍了整個城堡。
等到她終于巡查完所有的房間,已經走向塔樓的最上層時,天空早就翻起了魚肚白。窗戶已經提前被厚厚的帷幕遮蔽。在他們看不見的外界,夜色死去了,月光也死去了。城鎮、樹林、山坡、遠處的河堤都在這冷清的黎明淡成一片灰白。
塔樓的屋頂被開了一個很大的天窗,是用來觀測星星的,此刻那扇玻璃窗也被窗簾遮着。夏洛特·阿魯卡德看了一眼那窗子,又看到書桌上散亂着的天文學與幾何學書籍、淩亂的測算筆記,像是看到了什麼比瘋子提出的理論更可笑的東西,發出了一聲冷笑。然後她回過頭,輕蔑地看着拉努夫。那種神情是他久違沒有看見,卻再熟悉不過的。這裡現在隻有他們兩個人了。
“怎麼,我丈夫的城堡似乎很冷清啊。”
現在,城堡裡的所有傭人都在互相的奔走相告、口口相傳中得到了消息。
“公爵大人喜歡簡樸的生活。他時常說這能夠展示他對帝孚日對忠誠。”拉努夫畢恭畢敬地回答了她。
她的眼睛在聽見“忠誠”二字的一瞬得意地眯成一條縫,像是聞到血味的獵犬那樣雀躍——在拉努夫這樣卑劣的人面前,她是無需掩飾自己的臉色的。
“沒有人會懷疑他的忠誠。比他更忠于陛下的人物是再也沒有了。”她緩緩走向拉努夫,手也慢慢擡了起來,手中的匕首泛着寒光,“所以作為他的仆人,我想你是能理解你為陛下作出的犧牲的。”
他很平靜地注視着她,隻是這一次,尊敬與禮節都消失了。他用一個鄉下莊稼人的眼睛望着他不該直視的人。
從他得知夏洛特剛到訪的一瞬間,那個紅頭發人類女孩的臉孔就沒有從他的腦海裡消失過。布萊姆憑借着對于上流階層以及他妻子的了解,每本書籍、每封書信在經手的第一時間就被嚴謹地排查過,不該留下的痕迹也都被謹慎地銷毀了,這個城堡裡搜不出對他不利的物證來。
除了危急之下的人心。
随着夏洛特的腳步逼近他,他最後的希望破滅了。他知道她會殺死他,取出他的seed查證他的記憶,而那時,有關萊雅莉的事情就會全部曝光。窩藏人類、同情人類,且證據确鑿,他們無疑會用這件事大做文章,治公爵的罪,即使不殺死他,也會叫他失去腐朽的保守派貴族全部的支持。或許公爵還能夠性命無虞,萊雅莉卻會被置于恐怖的險境之中。
這個被殺死、取走seed的人,即使不是拉努夫,也可能會是城堡裡任何一個見過萊雅莉的人。而拉努夫必須成為那個被殺死的人。
他微笑着,居然比夏洛特·阿魯卡德的笑更加驕傲、更加輕蔑。而尊貴的公爵夫人體諒他人之将死,居然寬恕了他的無理。
匕首插進他的胸膛,血液像澎湃的潮水一般湧出,那越深越高的海潮将他跳動的心髒托了起來。那心髒在呐喊着、尖叫着,那心髒在巨大的痛苦中向它不相信的神爆發出一個祈禱,祈求慈悲地對待他一切盲目的錯誤與過失;複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仰我的人雖然死了,也必複活;凡活着信仰我的人,永遠不死。
那尖叫聲再次回到他身邊——是他自己的尖叫。他尖叫着。他生命中那些尖叫聲像是響應着海浪的其他海浪,層層疊疊、震耳欲聾,前赴後繼地擊打着黝黑高聳的礁石,那些尖叫聲像人的腳步,匆忙憤怒,再次踏進了他的生命裡。
拉努夫尖叫着,而那些喧嘩激怒的尖叫聲響應着他。
高貴冷酷的匕首與握着匕首的夏洛特·阿魯卡德并聽不懂這種尖叫。這并不是由于她不曾聽過——事實上,她對人的尖叫是司空見慣的,因此對她而言不過是惱人的噪音罷了。因此,她聽不見噪音之下震響的憤怒、被踐踏的感情、強烈的複仇情緒、報仇雪恨的決心。
魔力低微的卑賤之軀沒有倒在尖刀利刃下,而是伴随着他腦海裡千千萬萬人的尖叫聲,迸發出最後的反擊——一聲爆炸的巨響從他胸中激發,震碎了屋頂天窗與牆壁窗戶的玻璃,撕裂了每一塊厚重的遮光窗簾。
夏洛特還沒來得及将臉上不屑的表情轉換成吃驚,就已經感受到一陣劇烈的疼痛。
輝宏的太陽已經升起來了。與此同時,城堡無數扇玻璃窗的帷幔同時被撕扯殆盡。慈悲的陽光不分貴賤地盡它所能,照耀着每一處能照亮的地方,即使是皈依黑暗的子民它也一視同仁。
夏洛特很快就會遺忘被陽光灼燒的疼痛。這疼痛将被她習以為常的血腥、仇恨、傲慢、特權所掩埋——正是這些東西同時掩埋了她耳中憤怒的人們的尖叫。她與她身邊人豪華優雅的生活會繼續威風凜凜、理所當然地散發着光彩,直到許多年後才會使她付出代價。而這時間間隔之長,會使她在數百年後面對更多的尖叫時納悶、憤慨,奇怪這專門為了她與僅次于她的衆血族所存在的世界怎麼會這麼快就被榨幹了、用盡了。
在拉努夫眼中,周圍的世界逐漸黑下來了,并且越縮越小。
拉努夫的seed被陽光吞噬,包含着一個紅發人類女孩的秘密消失在了這個世上。那個女孩曾經紅着臉,告訴他說,他是一個高貴的人。
她說他是一個高貴的人,就仿佛他是以前的時代裡,每個村子都會有的普通的長壽老頭,七八十歲了,踏踏實實、勤勤懇懇地幹了許多事,到了晚年的時候,理所當然地受每個人信任、尊敬。就仿佛他的确是這樣一個老頭,一個樸實能幹的莊稼漢,處于一個必不可缺的地位,若是他死了,至少也有許多人會為他哭泣,而他七八十歲的人生會在走到盡頭時,積累許多值得回憶的事情。
他再一次笑了,而這一次他的笑容中不再有那份驕傲,也不再需要有。
拉努夫已經年老,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就已經衰老。時間與苦難在他的身體與心靈鑿刻下不可磨滅的痕迹,這痕迹不論是惡魔還是上帝都無法磨平。
而在某一個時刻,殘酷的時間的作用在他身上靜止了。他度過了太多個不屬于他的歲月。
那些從上帝手裡偷來的時間,仿佛在這一瞬間變本加厲地轉動、推移,将他生命的生鏽發條一鼓作氣撥到了最後。
那原本是很漫長、充滿痛苦的一生,沒有什麼樂趣,幾乎都在受苦。然而隻有當這不值一提的生命走到終點時,生活過往的種種才像一根從深海裡連根拔起的船錨的鐵鍊,被輕易地追溯。這根鐵鍊将他與宇宙的萬物、千萬的星辰、衆人的命運緊緊連結。他真正聽懂了那些尖叫,聽懂了布萊姆的祈禱,理解了神的寬恕。
他的身體閃爍着、化為空虛的灰燼,與他周圍的一切再次融為一體時,通往安甯的道路才向他展開。
那是很悄寂、很黑暗的一條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