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的住所除了一排排擺放擁擠的傭人床鋪和邊上無暇收拾的發黴被褥,就隻在磚牆上挂有一面僅僅能照出臉部的小圓鏡。
這面鏡子,萊雅莉看要低下頭,梅吉照要踮起腳。此時她們正以這樣的姿勢站在鏡子前,由梅吉将萊雅莉腦後的鬈發用發卡盤起來,以便固定在亞麻帽裡——卡裡夫人是不會樂意見到她頂着一頭蓬亂的頭發在尊貴的客人中亂逛的。
梅吉退後兩步,叉着腰,像是很滿意自己的手藝。她們今天都換上了顔色統一的鮮亮外裙,用來彰顯主人家的闊綽與寬待。
她們的房間離宴會廳很遠,可是此時喧鬧的音樂與人聲像水流一樣穿梭在這個紅磚大宅的每一個縫隙。男士們此刻都在說話,聲音洪亮、指手畫腳,談論着泰晤士河岸的宏偉的水利工程、高溫、鼠疫。
每個人都發表一番高見,觀點空洞,但勝在聲音高昂、娓娓動聽。每個偉大、高貴的、傑出的大人都想引人注目,要人家欣賞他的議論,要他寡淡無聊的談話為人們津津樂道。每個各不相同卻又整齊劃一的上流人物都談笑自如,複述着他們剛從别人那聽來的内容當作自己的看法,精心捍衛着自己的無知不要被當場識破。每個人都愚不可及,蠢得可憐,遇到自己不在行的題目就善于心計地繞開,遇到他人不懂的事務則想方設法地引經據典、旁證博引。
談話不停地持續。所有談話的内容都是毫無意義的。它們經過重重距離的過濾,傳進她們的耳朵裡,被剝除了層層的矯飾、社交的禮儀、階級的包裝,暴露出它們最本質的形态來:聽不清内容、揉雜在一起的噪音。
萊雅麗沒有把那些内涵深刻、言談高雅的噪音放在心上。她将自己換下的舊襯裙疊起來,卻摸到了夾在口袋裡的速寫本。她想起了什麼,将本子拿出來,翻到最新的那一頁:上面是一張嬰兒的肖像。
“我把這個給你。”
她說罷就要将那一頁紙撕下來交給梅吉,卻被對方的手擋下來了。她驚訝地看着梅吉,那目光依然親切,可是其中有幾分狡黠與戲弄的意味。似乎是梅吉自己也認為這樣的态度有些過火,隻見她緩和地笑了一下,說道:
“我用不着了。你留着吧。”
面對她這令人摸不着頭腦的态度,萊雅莉隻感到急躁與奇怪,她正想拉着梅吉的手勸說一番,她們的對話卻被推門聲打斷了。
人聲鼎沸的喧嚣從打開的門流淌進來。開門的那隻男人的手肥碩粗大,勒着好幾個寶石戒指。那是卡裡先生的手。他陰沉的臉已經顯出一些老相,頭發也已經花白,卻是一副漠視一切的悠閑神色——盡管他的心情看上去不怎麼樣。
萊雅莉愣了神,心中頓時産生一種驚慌。卡裡先生的貴步是從不造訪下人的房間這樣低賤的地方的,就連卡裡夫人也僅在進行過冬儲備時為了監管她們的狀況才偶爾到來。而此時他傲慢的目光從眼鏡片下鑽出來,像獵犬在審視兔子一般不動聲色地打量她們,半截身子卻藏在門後蓄勢待發。這令萊雅莉心生恐懼,不由得退後一步,卻不小心碰到了梅吉。
梅吉的臉色如常,彬彬有禮地向這位腰纏萬貫的主人欠了一下身子。萊雅莉這才如夢初醒地也跟着行了個禮。
像是不屑同她們說話卻不得不說一般,卡裡先生沉默了一會才緩緩開口道:
“萊雅莉,這原本是你們的女主人該管的事情,可是她身體欠安,我就不得不過問了。”
她聽到自己的名字從那個傲慢男人埋在胡須下的口中被提及,緊張得渾身僵硬,硬着頭皮擡起頭回應。
“聽說你在從事巫術,這是真的嗎?”
男人冰冷的聲音像是疾箭貫穿她的頭腦,令她停止了思考,放棄了挖掘最後的求生策略。掙紮是徒勞的。從他隔着鏡片居高臨下望向她的眼睛裡,萊雅莉仿佛已經看見了穿着黑裙的自己與一群長角魔鬼聚在一輪獵人月下、點燃黑色蠟燭、在深口大鍋裡炖煮不知從哪偷來的嬰兒。
那個影像便是他眼中的自己嗎?她想。群魔亂舞、火光沖天、向魔鬼獻忠、研讨着用老鼠和毛蟲制造瘟疫、毀壞糧食、用邪術與咒語引發流産、死嬰、小兒身亡。這就是他們眼中的她嗎?
卡裡先生縮在黑黢黢的門廊裡的身體後方,一個刺眼的白色反光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是一把尖刀。她口舌幹燥,渾身顫抖,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不是她,先生。是我。”
梅吉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那聲音不光冷靜,甚至還很甜美,像是在優雅地進行一場漫不經心的遊戲。這種笃定而充滿信心的歡快态度不僅令萊雅莉目瞪口呆,就連氣勢洶洶前來興師問罪的卡裡先生也被震撼了。
“女巫是我,先生。”像是怕他聽得不夠清楚,她又重複了一遍。接下來,她施展了驚人的想象力,生動地編造了她半夜溜到海港參加信魔者的集會、接受魔鬼的洗禮、與魔鬼交合的情形。
“并且,是我用詛咒造成了卡裡夫人的流産。因為我被卡裡家族的暗敵收買,要我殺死卡裡家的男性繼承人。還有什麼,讓我想想——算了,我認為這些已經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