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上的草再次枯萎。梅吉的女兒出生在那年冬天。冷峻的風呼嘯而過,吞沒掩蓋了嬰兒的啼哭。
萊雅莉沒有自己想象的那樣厭惡那個小猴子。事實上她還半推半就地抱過她幾回。小猴子軟軟的,像是渾身沒有一根骨頭,就連秃腦殼也軟趴趴的,叫她心裡犯怵。她剛生下來時可真難看,紅彤彤的一團肉,眉毛和鼻子皺在一起。新生的嬰孩都是這樣醜的。母親還沒去世時,萊雅莉也時常跟着她去給村裡的婦女接生。都說孩子像父母,可萊雅莉還從沒見過一生下來就和父母長得像的孩子呢。與其說是孩子像父母,倒不如說是父母日久天長地把孩子的模樣往自己的模子裡捏。要說眼前這個小猴子長得像她心愛的梅吉,那萊雅莉是半分也不信的。
“哇——”
小猴子哭了,用力扯她的頭發。
“哎哎哎——”
她的手指比毛蟲還細,怎麼卻掰也掰不開?萊雅莉疼得龇牙咧嘴。
小猴子又笑了。
小猴子睜眼了。她眼眸裡的綠色像春天映着碧草的池塘那樣潔淨明快。
完了,她開始覺得小猴子長得的确有幾分像梅吉了。
她打量着這個梅吉聲稱關乎人類未來的嬰兒,很顯然,未來救世主目前還沒學會自己擦掉臉上挂着的鼻涕泡。在那行亮晶晶的粘稠液體快要滴到救世主嘻嘻哈哈的嘴巴裡之前,萊雅莉無奈的地用衣袖擦了一把她的臉。
“你有那麼偉大嗎?”她不大服氣地嘀咕。
“哇——”
救世主對于她評頭論足的态度感到十分受傷,再次拉下皺巴巴的小臉大哭了起來,又變成了一副小猴子的樣子。她煩躁地咂舌,連忙手忙腳亂地抱起她前後搖晃,但作用不大。她四處張望了一下,又把這個哭鬧着的小猴子放回了床上。
“好了好了,别哭了——你可偉大了,簡直偉大死了。”她用手指按着眉心,一邊尖聲細語地哄着那小猴子,覺得自己給一個嬰兒陪笑不疊的樣子簡直滑稽極了。哭聲依然沒有消減下來的趨勢,她深深歎了口氣,感覺自己的靈魂都要被這孩子聲嘶力竭的哭叫吵得出竅了。
“你看,這是什麼?”
她突然想到一個主意,背過身去,在襯裙中窸窣翻找了一陣。她将空空如也的雙手在小猴子面前晃了晃,然後咻地從袖子裡拽出一把幹枯的野花來。作為她這個年齡的孩子來說,小猴子很捧場,一下子破涕為笑,不客氣地伸手抓住她“變”出的幹花,一把奪到自己面前。
今天要畫的靜物沒有了,不過耳朵總算解脫了——她歎了口氣,暗中感謝賽格教給她的這個戲法。
“你看,是魔法,對不對,小猴子?”她沒有察覺自己的語氣變得很軟,甚至還帶了笑意,“是魔法。我想你也會魔法,是不是,小猴子?所以你媽媽才說——”
小屋的木門被推開了。管家約翰先生風塵仆仆地走了進來。他頭上的假發系帶松了,披風剛一解下來一股風霜寒氣便撲了過來。
“我來遲了,辛苦你了,萊雅莉。”他抱歉地朝她笑了笑,恐怕一年前的他做夢都不會想到還會有欠女仆人情的時候。
萊雅莉趾高氣昂地用餘光斜睨了他一眼。他四十出頭,比她長得還高,意氣風發的雙頰吹過風後紅撲撲的,棕褐色的眼睛在低彎的眉弓下顯得很謙遜精幹。總體來說這張臉給人的印象是體面的、友好的。
萊雅莉并不知道約翰先生對于她和梅吉的親密關系知曉多少,也對于約翰先生本人和梅吉的關系多少感到煩躁。因此每當他們共處一室時,她就頗為介懷,渾身都不自在。梅吉的孩子被藏匿在林場邊上一個荒廢了的看林人小屋,過去的三個月裡,他們共同照看這個孩子,但總是一個人前腳剛踏進來,另一個人就迫不及待要逃出去。
“是卡裡太太有什麼事吩咐您了?”她照例寒暄着,一邊迅速地系上帽子和披風。
“哦,是的,是關于卡裡小姐的生日舞會。”他露出一個尴尬的笑容。
特蕾莎·卡裡是卡裡先生和夫人的獨女,這個春天即将迎來她十三歲的生日。然而卡裡夫人上個月剛經曆了一次流産,恐怕今年誰也不會将多大的心力放在特蕾莎得生日上了。卡裡先生一直盼望得到一個男性繼承人,如今他的願望再次落了空,整個卡裡邸的空氣都像凝滞了一樣沉重。卡裡先生的嘴唇連續一個月都抿得緊緊的,像是有銳利的話語與無數的抱怨即将傾瀉而出;每一個下人的嘴唇也抿得和卡裡先生一樣緊,隻有在主子看不見的暗處,刻薄的流言才在他們之間眉飛色舞地傳頌。
誰掌握了第一手的流言,誰就掌握了接下來一個星期的談資以及其他下人重重包圍的讨好。然而對于這些老爺、太太的憂愁煩惱,萊雅莉一向最懶得上心。卡裡夫人表面對仆人滿懷慈愛,最喜歡自稱自己對女仆像對女兒一樣疼愛,但誰都知道他們這些上等人都是一樣的。面對這些僞善的笑面虎,仆人們每天不光要忙着打掃、洗衣、做飯、紡線、修補衣物,還要在難得閑暇的時候配合他們演一出好戲,極力扮演自己對“好心腸”主人們施舍的慈悲有多麼敬服感恩。萊雅莉不擅長表演感恩戴德,也對于仆人間的侃侃而談感到無所适從,因此她總是老實巴交地站在這場鬧劇的最邊緣。
本着這種态度,她什麼也沒往下問,轉身用肩膀抵住門就要離開,卻突然被約翰先生攔住了。他不大好意思地用食指撓了撓下巴,問道:
“梅吉——她怎麼說?”
萊雅莉在心中翻了個白眼,埋怨自己的女伴竟将自己卷入到這種麻煩事中。她表面上卻什麼表情也沒有,隻是冷淡地搖了搖頭。
約翰先生顯得大失所望:“怎麼,她還是不肯嗎?”
天啊,梅吉,你跟我有什麼仇怨嗎?為什麼非要讓我知道這種事,還不得不聽一個肉麻男人在這裡倒酸水——依然是搖頭。
“她沒說為什麼?”
他該不會叫我傳話吧——還是搖頭。
“那你幫我帶句話,就說孩子的名字請她考慮考慮。我不怕你笑話,萊雅莉,可是我第一次見到她就着了迷。她命苦,可她是個熱心腸,待人也很好,也不知是怎麼了,她如今卻根本不願意和我結婚——好了,你去吧,萊雅莉。代我問她好,以及孩子的名字——”
他意識到自己說了太多,便打發她去了。她轉過頭,飛似的跑遠了,止不住地做着鬼臉。每當她和梅吉來照顧小猴子的時候,約翰先生總是利用職務之便,謊稱打發她們來林場做事。
天已經有些暗了,從林場通往莊園大宅的路在雜草中顯得很暗昧。她在小徑邊上找到幾株還沒開敗的白色小花,便随手采下塞進襯裙裡,盤算着當作畫畫的參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