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聲音比一陣煙霧還輕盈,說話間已經不動聲色地将萊雅莉擋在了身後,悄悄地挪到她身前來。
她說的都是什麼無稽之談?每一個夜晚,不都是這個女孩和她們這些女孩一起,直挺挺地躺在這個肮髒擁擠的房間裡,連一個夢也不會做嗎?這個房間是容不下夢境的,它從上至下都彌漫着令人厭惡的渾濁味道,飯菜的氣味、汗酸味、表皮剝落的牆壁的黴味。可是她們對這個房間連厭惡也沒有,依然在每一個夜晚直挺挺地和其他女孩一起躺在屬于自己的床鋪上,不做夢。那些床鋪擺放得那樣擁擠,似乎隻要缺位,很快就會被其他人填補上。
那些宵禁後的午夜幽會,她不都和自己在一起嗎?
她痛苦地搖着頭,想要為梅吉辯駁,想質問她為什麼要多管閑事,為什麼要替她阻擋她命裡的災禍。這就是她從星星裡讀到的預言嗎?這就是為什麼她無時無刻一副玩世不恭、漠不關心的樣子,仿佛早已做好準備和一切告别嗎?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黑咕隆咚的門廊中,那柄刀刃酷似猛獸眼裡的寒光,飛快地撲向了梅吉蘆葦般的脖頸。
她的雙手緊緊握住插進喉嚨裡染得鮮紅的利刃,直到那雙手也血肉模糊。她嘴巴張得大大的,眼睛也瞪得很大,直勾勾地看向萊雅莉,像是有什麼沒說完的話。
可是她什麼也沒有說。因為她死了。
原來生離死别并不像戲劇裡演的那樣,生命最後的每分每秒都被冗長的告别、艱辛的囑托、熾熱的告白填滿。原來生命的終結是突兀的,是一言不發。
直到腳趾被一股溫熱的液體包裹,她才将凍結的目光緩緩地移向自己腳邊。梅吉汩汩流出的鮮血浸濕了她的鞋子。
她顫抖着,很想在這血涼下來之前飛快地逃跑。可是她此時隻能發出一陣陣毫無意義的嗚咽,然後腿一軟跌在了血泊裡。卡裡先生像對待牲畜那樣将刀從梅吉的喉管裡拔了出來,并朝她奔馳而來。她在極度的恐懼中緊緊抱着自己的舊襯裙,手腳并用,奪門而出。
為了慶祝卡裡小姐生日而點了蠟燭的門廊卻顯得那麼黑暗陰沉,怎麼跑也跑不到盡頭。她的腿腳根本不聽使喚,每邁出幾步就要跌倒在地。男人沉悶的腳步很輕易就追上了她。銳利的刀鋒從她背後毫不留情地捅進去。她尖叫着,連滾帶爬地朝狹長的通道深處慌亂跑去。可是那把刀刃隻是不急不慢地懸在她的頭頂。
随着一聲長嗚,刀不斷地貫穿她的身體和試圖抵擋的手臂。她像被宰殺的動物那樣尖銳地痛哭,從門廊通向地窖的樓梯上摔了下去。
她身體的本能在懸空的一瞬間被喚醒,疼痛所激發的巨大仇恨與憤怒讓她用盡最後的力氣,一把扯住了卡裡先生的腳。
他慘叫着從台階上滾落。她半趴在樓梯上喘着粗氣,扶着地試圖站起來逃跑,卻怎麼也沒有力氣。她的雙手快要耷拉到地上,這才令她意識到她還一直緊握那條舊襯裙不放。襯裙裡包裹着的硬邦邦的速寫本與色粉顔料像是撼動了她恍惚的靈魂。
梅吉甚至沒有要她女兒的那張畫像。她早就知道即将發生的一切嗎?
她替了她的命!她替了她的命!她替了她的命!
她發出痛苦的嗚咽。她原以為自己會産生更強烈的悲痛,可悲傷還沒來得及醞釀就被驚恐與生存的危機打斷了。她目睹了他的暴行。他是不會放過她的。
卡裡先生的嘟囔與咒罵已經從樓梯下方傳來。她咬緊牙關,抱着懷裡的速寫本向前狼狽地爬去。
就在此時,一樣令她意想不到的東西從舊襯裙的夾層裡掉落在地闆上:一根鵝毛筆。
布萊姆·阿魯卡德的臉孔像閃電一樣在她腦海中劃過。她用鮮血淋漓的手迅速地抓住那隻筆,在地面上飛快地寫下一串字句。
沒想到,她約定了要與他通信,卻食言了整整三年。第一次履行承諾,居然是為了有求于他。他會回應嗎?
她還來不及想,腿腳已經被一雙有力的手向下拽去。
他們一同跌落進黑暗的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