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闊大的廳堂,旺盛的爐火旁,梅吉正在雕花大梁下和其他女仆一起修補卧房的壁毯,幾個女仆在紡輪旁紡着線。萊雅莉低眉順眼地走到監管她們幹活的嬷嬷身旁,向她報告了管家約翰先生吩咐她在林場辦的事務。寒冬已至,壁爐一天天燒着,對柴火的需求日漸增多,這種差事也不顯得稀奇。然後她領了自己的那份差事,低着頭坐在梅吉身邊幹了起來。
“他讓你給小猴子起個名字。”她低着嗓音說道。
“懶得想。讓約翰他母親随便起一個就是了。”
紡輪的嗡嗡聲此起彼伏,她們的低聲的交談比蚊蟲的鳴叫還不起眼。萊雅莉瞥了女伴一眼,她正目不轉睛地端詳着壁毯上的黯淡繡花,彩色的線在她靈巧手指的操弄下輕盈地穿過紡織物,來來回回。她縫補得很用心,像是一點愁緒煩惱也沒有。
萊雅莉皺了皺眉,事到如今,就連她自己也搞不懂梅吉是怎麼想的了。小猴子生下來三個月,這位生身母親不僅鮮少探望,将女兒抛給萊雅莉和約翰先生便撒手不管了,甚至連一次都沒提及要為女兒起名的想法,以至于現在她們都隻能管她叫小猴子。而再過一個月,約翰先生的侄子就要來卡裡宅送貨物與柴火,約翰先生已經緻信一封,要侄子把小猴子帶去鄉下的母親家撫養。不出意外的話,她們這輩子就要和小猴子訣别了,就連萊雅莉都有些舍不得,可梅吉卻像個沒事人一樣。
與梅吉的陌生感一直都萦繞在萊雅莉的心頭,可是直到最近幾個月,梅吉做了母親,她才開始真切地體會到梅吉與她之間的天差地别。她像是天然沒有人類的情感,即使骨肉分離也不會叫她有半分不忍,還成日裡笑呵呵的。萊雅莉理解不了梅吉,于是她忍不住遐想這個即将與她們告别的女嬰的命運:
“你覺得他們會管她叫什麼?”
“管他叫什麼呢。反正别叫瑪麗就好。”梅吉眉毛也沒擡一下,淡淡地回答道。
“瑪麗怎麼了?為什麼不能叫瑪麗?”
“哦,沒什麼,我隻是不喜歡一切’瑪麗亞’變體的名字。處女懷孕,是世界上最荒誕無稽的神迹。我喜歡魔法,卻不喜歡神迹。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梅吉穿針引線的手慢了下來,擡頭看了眼四周,見無人注意她們,便繼續說道,“神迹都是騙局。神迹都是謊言。你與人雲雨一番懷了孕,就成了□□,可你要是運氣好生下耶稣,人家還要給你刻碑立傳哩。你說,哪有這樣不公平的事?可人類就是這樣無恥,一套标準對着自己,一套标準對着敵人。他們要倡導什麼,就歌頌什麼,他們要打倒什麼,就唱衰什麼。”
萊雅莉後悔自己問了,如果不是怕引人注目,恨不得立馬堵上梅吉這張大大咧咧的嘴——即使她說的是實話。
她們連夜工作,很快就要到熄燈歇息的時間。所有人都松懈着,小聲的交談在紡輪規律的運作聲中起起伏伏。過了一會,梅吉的聲音又在她耳邊傳了過來:
“瑪麗這個名字的詞根,mry,從詞源學上來說,是希伯來語中叛逆與反抗的意思。希臘基督教把這個名字翻譯成’大海裡的一滴水’,stilla maris,後來由于印刷錯誤,傳着傳着就變成了stella maris,也就是’星海’的意思。其實這幾個意思也都還不壞,對吧?”
萊雅莉愣了愣,怎麼也沒聽明白這番長篇大論的用意。
很快她們便收了工。嬷嬷叫住了萊雅莉,打發她去把新縫好的挂毯送去卡裡小姐的卧房。看着手裡疊成一杳的厚羊毛織物上編織的“聖母瑪利亞抱子像”,萊雅莉的心情萬分複雜。她朝梅吉使了個眼色告别,便抱着挂毯朝特蕾莎·卡裡的房間去了。
大小姐對待下人脾氣乖張,如果不是聽命行事,女仆們一般都對她敬而遠之。她并不像是喜歡故意作弄人的樣子,隻是知道做出什麼事情能最能引來人家額外的關注。
比如像現在這樣,沖出房門,拿着把剪子笑嘻嘻地就要對着剛縫好的挂毯絞去。
萊雅莉一邊驚呼一邊把挂毯舉得高高的,躲避這個金發小魔鬼手裡咔嚓作響的銀色剪刀。
“你現在躲過去了,它還不是要挂在我的房間裡?到時候我還是可以一剪子把它撕成兩半。”特蕾莎笑着,漏出缺了兩顆牙齒的紅晃晃的牙肉。
萊雅莉扶着額頭,回憶起這條挂毯最初是怎麼被弄壞的,暗歎自己怎麼攤上這樣一個差事:
“小姐,随你怎麼剪它,大不了我們再縫好。我們這些做下人的,每天幹什麼活計不是幹呢?無所謂多縫它幾次的。”
特蕾莎沒能得到自己想要的關注,感到十分無趣,嘴巴一撇便作勢要哭。她惱人的尖細聲音已經快從鼻腔裡哼出來了,萊雅莉連忙擺了擺手,懇求她不要出聲。然而她的慌亂隻令特蕾莎看到自己的哭鬧計策有了成效,更加确信自己的方針奏效,她的哼聲像針尖刺破布料一樣從喉嚨裡沖出來。
“我給你變個戲法!”萊雅莉及時地補救道。
藍色的小眼珠在眼眶中飛速地轉了一圈,特蕾莎開始評估這個條件是否劃算,然後皺着下巴點了點頭。
萊雅莉松了一口氣,将挂毯放在特蕾莎的床邊,然後向她前後展示了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她在心裡歎了口氣,然後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晃了晃手,一把幹癟的白色小野花就夾在了她手指之間。
小女孩對她的表演不吝掌聲,總算是展露了笑顔。她一邊咯咯笑着,一邊拍手圍着她轉:
“魔法,魔法,萊雅莉會魔法!你該不會是個女巫吧?女巫,女巫!”
她沖上前去一把捂住了女孩的嘴,然後在她再次尖叫大哭之前将手掌松開。這棟美好富裕的紅磚大宅每天人進人出,呼吸着流言蜚語為生,是滋生邪靈附體、魔鬼上身一類故事最好的微型舞台。萊雅莉對于自己在卡裡家族的鬧劇中扮演的邊緣配角的位置很滿意,且真心不希望有任何改變現狀的風險,更不希望自己變成那個站在舞台中央貢獻故事高潮的角色——不論是什麼樣的故事。
她嚴肅地将一根手指放在自己的嘴唇邊,低聲對特蕾莎說道:
“這隻是個戲法,而且是小姐讓我變的,所以這是我們的秘密,對不對?”
特蕾莎看起來不讨厭秘密。秘密,意味着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的聯結,意味着共享與排除。她沉醉在這個詞可能包含的各種隐秘含義之中,心情愉悅地上床睡覺去了。
一個月後,約翰先生侄子的馬車來了。他們将小猴子裹在襁褓裡,交給了他侄子的妻子。一切就像一場肅穆的儀式般在沉默中進行。山坡上的草地已經又抽出了鮮嫩的新芽,毛茸茸地鋪滿了地面,和那些枯敗的野菜一同淹沒了遠去的車輪。
梅吉靠在萊雅莉的肩膀上,臉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她綠色的雙眸中依然不見一絲一毫的憂慮,就像一個已經熟讀過劇本的觀衆在觀看一出熱鬧的悲喜劇那樣,她玩味地擡起了一邊的眉毛。
約翰先生去送他侄子的馬車。她們僅看了一會便小跑着回去換衣服了。迎來送往的馬車在傍晚時分進入卡裡家族敞開的大門。
特蕾莎·卡裡十三歲的生日舞會即将開始。車馬盈門,好不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