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萊姆的臉色慘白。他幾乎要分不清正在發生的這場對話是真實還是幻覺。他低垂着眼睛,看着包裹着自己的那片波光粼粼的紫色光影,感到自己仿佛被困在一顆寶石中,手腳都被凍住了,僵硬得無法移動。他此時回顧起了伊米忒提方才窺探的那段記憶。無數個夜晚,他都在人界的街道上躊躇。有多少個悲涼冰冷的破曉差點就要連同着房屋與教堂塔尖一起照亮他這個逡巡不回的肮髒影子。
可是他不願意忘卻他曾經的模樣。那是他的父親與母親帶着愛意賦予他的,滿頭被陽光親吻過的金發、一雙倒映出藍天的雙眸,以及一顆寬恕與善待的心,他怎麼能把它們給丢了呢?那是他們滿懷着期盼與喜悅贈送給他們兄弟二人的啊。
盧法斯怎麼能把它們給丢了呢?
回憶起兄弟那副與自己别無二緻的樣貌,他閉上了眼睛。他又想到方才墜入湖底時那個悠長遙遠的夢境,以及在夢中的池塘裡,他所看見的倒影。他的思想忽然清明了,于是他帶着冰冷的笑,重複着夢中的詩句:
“不,伊米忒提,我和他們的确是不同的。我在尋找的是,世界被創造前的我的面孔。”
“你還在重複那句鬼話?該死,那到底是什麼意思?”
“沒有什麼意思,因為這是詩歌,你是不會懂得的。知道你為什麼不懂嗎?”
如果無意識的水體也會憤怒,那大抵便是這樣的:漆黑的散發着詭谲紫光的水底在一瞬間彙聚成一柄尖利無比的細劍,直直地沖下去,逼近布萊姆的勃頸。一顆冰冷刺骨的水滴從劍尖滴下,落在他的領口。
“如果你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我就殺了你。”伊米忒提用冰冷的聲音說道。
“作為一個理念,你不需要人類漏洞百出、詞不達意的語言與感官,因此你是完美無缺的,并且你也同樣完美無缺地理解、傳達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思想。可這正是問題所在。你從沒有親自真實地生活過,伊米忒提,因此你疏忽了一件事:理解和體驗是不同的。
你沒有一具局限的、不完美的身體去憤怒,去憎恨,去歡喜,去悲愁,去狂歡,去惆怅,去哀憐,去寬恕,去愛。你沒有一雙腳,踩在雨後浸濕的泥巴上,被鑽出泥土的草尖刺撓得腳心發癢。你沒有一雙眼睛,去看見那些與你一樣局限的、不完美的野花,盛開在山坡的草地上,那樣爛漫激情的生命力,幾乎能夠鼓舞你活下去。你從沒有大病一場,喉嚨發痛、頭昏腦脹,真實地感受能量與活力從你的病軀被無情地剝離,令你那樣無力而恐慌,生怕生命終有一天會離你而去。你沒有一雙手,那雙手或者巧奪天工,或者粗糙笨拙,它們能幹那麼多的局限的、不完美的事情,它們創造,它們掠奪,它們殺戮,它們也用來輕撫你愛的人的肌膚。”
“那又怎麼樣?當你能擁有接近全知全能的無限理解,誰還需要這些滿是瑕疵的體驗?”
“我們人科生物管這叫活着。這是理念世界的居民所不能理解的。瞧,也有你無法理解的事物呢。”
尖銳鋒利的水劍憤力地刺下,不等布萊姆反應過來,便巧妙地繞開他喉管、筋腱與動脈,從左側貫穿了他的勃頸。水柱巨大的沖擊将他向後摔去,狠狠地将他的脖子釘在地上。鮮血汩汩不斷從傷口湧出,劇烈的疼痛令他幾乎要叫出聲來,可是被牽制住的勃頸卻使他無法喊叫。冷汗從他臉上滴下,和血溶在一起,他卻露出一個冷漠的笑容。即使是聲帶最輕微的震動,也可能打破水劍與動脈或喉管之間精妙的距離,叫他立刻喪命。可他卻毫不懼怕,壓低嗓音,斷斷續續地說道:
“你以為……殺了我……就能改變……事實嗎?有些……真理……是再強大者……也無法從……再渺小者那裡……那裡……剝奪……的……”
切割他勃頸的水在瞬間恢複了柔軟的原狀。它們如同堅硬的金屬熔化了一般,從他傷口的大洞滲出去。布萊姆急促而痛苦地咳嗽了兩聲,然而随之而來的,是頭頂水牆的崩塌。鋪天蓋地的湖水傾注而下,填滿了湖底原有的空間,他的身體幾乎要被水壓碾碎,肋骨和内髒都在疼。
這不會,就是終結了吧?他平靜地想。
什麼都沒有達成,什麼都沒能拯救,這樣充滿罪孽與悔恨的一生。
布萊姆飄渺的思緒突然想起小時候在修道院聽教士講福音書。他聽着耶稣的生平與奇迹的複活事迹,心中浮起了一個他從未宣之于口的大逆不道的疑問:
死亡究竟是怎樣的?它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嗎?他會體會到和耶稣一樣的死亡嗎?那是一場怎樣的死亡呢?是天國嗎?抑或是一片黑暗的生命的終結呢?
如果他現在所體驗的就是真正的死亡的話,那麼死亡便是過去一切回憶的合集。他在那不斷閃回的破碎片段中看見了母親的死亡,父親的死亡,他的第一次死亡。在那其中,他從未看見過盧法斯的死亡。
“我認為這一切都蠢透了。就像我們都被強迫着玩一場紙牌。”
萊雅莉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像是輕柔的雲端托住他沉重下墜的身軀。他自己在迷朦中也感到十分訝異。為什麼那個小小的紅色身影會在他的心中揮之不去呢?為什麼命運要這樣殘酷,讓他在她半透明的灰藍色眼眸中看見他自己的靈魂的倒影,叫他誤以為他們會是相互理解的,叫他沉溺于甜蜜的幻覺中?他們明明是天差地别的兩種人啊。
“有您在,就能增添我的勇氣。”
她時而堅定時而迷茫的蒼白聲音不斷地在他腦内上演他們之間的對話。她在同情他什麼呢?她不是早就機敏聰慧地看穿了他堕落邪惡的真面目了嗎?他們怎麼會是相同的,而她又怎麼可能會産生對他一絲一毫的憐憫呢?他痛苦地搖着頭,不願她真誠的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一秒鐘,盡管這會令他自己感到幸福,卻會玷污她正直的靈魂,将她拖進不幸的深淵。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命運一定要作弄他,讓他在堕落後遇到她,讓她恢複他過去的幻夢,仿佛他還有可能被理解、被寬恕,甚至——甚至——他光是想到那個詞彙都替自己羞愧了——被愛。
他是無可救藥的了。可是為什麼他又那麼想抓緊那隻手呢?
他抓住了那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