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利的水箭從他頭頂鋪天蓋地落下,他舉起劍予以阻擋,被切斷的水柱卻如陰柔的蛇一般在劍鋒劃過的瞬間重新凝聚,迅速而鋒利地劃破他的披風、貫穿他的手臂和肩膀。
“你知道這是哪裡嗎,布萊姆?這裡被你的祖先們命名為九死湖——就像我先前所說的,你們可真喜歡給事物起名字,是不是?這裡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死亡之湖,湖底的洞口長年累月、源源不斷地向湖水裡噴發腐蝕性極強的酸水。這裡不光微生物不能生存,就連失足落水的動物也難以生還。”
布萊姆捂住血肉模糊的傷口,皺着眉頭将呻吟聲咽了回去。
“哈哈,開個玩笑,你不會因此而死的。你的祖先們為了得到能夠飲用的水源,用魔法将湖底的水托了起來,這樣就不會被酸性物質影響。他們花了很久才改變這裡的水質。湖底形成的空間就是他們和我交涉的場所。有時候也不得不欽佩你們呢,總是大費周章地完成一點小事,卻能因為彼此理念不合而搞砸一切、自相殘殺。真是史詩級的愚蠢。”
被伊米忒提照亮的湖水中,一個歡快的人形影子像是技巧高超的采珠人一般輕巧地遊過布萊姆的頭頂。
“哦,來見過我的朋友。他原先也不是這副模樣的,不過他能夠吞噬落水之人的seed,并且獲得他們的外貌與魔力。這是他最初吃掉的人的樣貌。
那人原先是個希臘海外殖民城邦的精英,為了推翻篡位的統治者遭到了鎮壓,最後被放逐了。後來,那個統治者也下台了,他回到家鄉後不久又再度被迫出走,直到流落到這裡。他愛寫書,總是埋頭撰寫曆史書籍,寫寫希臘波斯戰争史,歌頌歌頌雅典民主政治什麼的。很可惜,一部分血族憎恨他,也憎恨他寫的書,因此他的書還沒寫完就死于一場謀殺。”
水中嬉戲的那個身影朝湖底下潛,布萊姆看清那是一張蒼白的男人的臉,鬈曲的頭發和胡子像水草一樣飄蕩搖曳。它發出一陣嬉笑,似乎很歡喜眼前久違的熱鬧的場景,它頂着的那張嚴肅男人的臉像被操控的人皮面具一般露出天真怪異的笑容。一瞬間,他的樣貌變換了,變成了一張地中海人特征濃烈的臉,眉頭挨得很近,眉尾卻揚得很高,像是時刻蹙着眉毛似的。
紫色的光在那個魔物偷盜來的臉面上閃爍,顯得失真而詭異。布萊姆看着那張臉,幾乎要忘記傷口的疼痛。
那是一張和他的友人智者賽格極其相似的面孔。
“這個呢,是第二名受害者,他在人界是個很有名的科學家。在希臘波斯戰争後,他來到雅典,在那裡傳授哲學思想。可惜由于他否認天體是神聖的,介紹他的那些自然科學思想,惹毛了傳統宗教與神話的主張者,被人指控是宣傳邪說、亵渎神靈,被驅逐出了雅典。他和第一個受害者,一個歌頌雅典,一個深受其害,不過倒也算不上話不投機。隻可惜,兩代智者,最終無法逃脫被他們同胞的愚蠢所拖累。他在’權杖’與’屠刀’暴亂的那場鬥争中被殃及,死在了湖水裡。”
布萊姆不動聲色地盯着它,拇指撫摸着佩戴在手指上的鎖魔戒。那個水下的身影很驚喜似的,靈活地轉了個圈,像是想要湊得更近。它以和那張面孔毫不相符的輕快聲音說道:
“伊米伊米,那個男人手裡的戒指,我在這個人的記憶裡見到過的!”
“哈哈,是他的孫子,那個毛頭小子倒是很有本事嘛,竟然活了下來。”伊米忒提放聲大笑着,轉而詢問布萊姆,“你是在哪裡遇到他的?這麼珍貴的東西,他竟然願意給?”
“他是我的好友。我想,他是憂心我的未來吧。”
“噬魔戒與鎖魔戒原是同一塊血石雕琢打磨而成的,其中蘊含儲存着巨大的魔法力量,是初代切維厄特血族們剛剛形成聚落時,為了預防再次被人類社會迫害的集大成之作。然而他們深知人類心智的愚昧與意志的脆弱。
那時的他們剛從災禍中死裡逃生,因而向往和平,也深刻地體會過人獲得毀滅性的強大力量後,會如何濫用這份力量。因此他們達成協議,以所有人的一滴血封印血石,并碎裂成兩塊,分散了血石強大的魔法。其中一塊被做成噬魔戒,另一塊被做成鎖魔戒。在兩塊血石上分别雕刻了不同的魔法公式與法陣,一塊代表否決與毀滅,另一塊代表節制與守護。為了防止有人破壞誓約、争奪危險的噬魔戒,他們便将噬魔戒扔進了九死湖的湖底。至于鎖魔戒,我想是你那位朋友在初代血族們自相殘殺的那場鬥争中,乘亂帶走的。”
伊米忒提饒有興趣地說着,它的夥伴則興奮不已地在水中遊動嬉鬧,将湖底的水光攪動得搖曳不定。那光影晃動得令布萊姆有些頭暈。
“隻不過,如今你還是來了,來尋找噬魔戒了。”伊米忒提戲谑地說道。
“不是為了我自己。”
“怎麼不算是為了你自己呢?你對你的君主起了誓,你怕他找你的麻煩,不是嗎?”
“就當是這樣吧。可是這件事對我一點好處也沒有。我不論能不能為他帶回噬魔戒,他都是要清算我的。”
“你已經沒有自保之心了,是嗎?這種時候你為什麼會想到那個紅發妞?她是叫做萊雅莉,對吧?哦,不過是趁你意志動搖的時候偷聽到了幾句,别對我露出那種表情嘛。”
他惡狠狠地瞪着它們,血從緊緊捂住傷口的指縫中流了下來,滾燙而粘膩,很快凝結成了黑色的血污。
“呐,布萊姆,告訴我,你不是對她很心動嗎?為什麼不把她奪過來?為什麼不讓她成為你的所有物?人類是很短命的,你再蹉跎下去,她就不久于世啦。不過為什麼你的心會這麼憂傷?我讀過很多人的心,也沒有讀到過你這樣充滿悲傷與悔痛的。你似乎很懷念童年的日子,那些還是人類的時光?可是你變成血族,已經是無法挽回的事情了,你為什麼不向前看呢?”
“這樣堕落凄涼的生活,沒什麼好向前看的。”他用顫抖的聲音說着,恐懼爬上了他的心頭。他拼命克制着内心的動搖,努力将萊雅莉銅絲一般的紅發、倔強抿起的嘴唇、不可一世卻又自卑凄涼的語調統統從腦海中抹除。對于萊雅莉,伊米忒提究竟窺探到了什麼程度?
“别這樣兇巴巴的,你對萊雅莉小姐不是挺溫柔的嗎?讓我看看,你時常借酒澆愁,是嗎?不過比起你的血族同僚,你喝得不算多。你好像對夜間散步很有興趣,你總是在人界房屋附近的街道上徘徊呢。不過你為什麼那麼憂傷、茫然呢?為什麼你要在那道路上一直呆到破曉時分還流連不去?你知道你接觸到日光就會死吧?”
伊米忒提的聲音已經分不清是在作弄嘲諷還是真心好奇了。布萊姆緊緊閉上眼睛,心中的恐慌與巨大的痛苦讓他已經感受不到受傷的肩膀上銳利的疼痛了。于是他捂着傷口的手無力地垂了下去。
“我想你該不會愚蠢到要求死吧?哦,是嗎?你還真的這麼想?你這個自暴自棄、虛弱可憐的不得志的家夥。這和你在人前僞裝出的強者形象根本大相徑庭嘛。你覺得冒着巨大政治風險追随你的血族同伴們若是知道了,會怎麼想?你連一個人類女人都得不到,不是嗎?”?
“我和萊雅莉之間,沒有什麼誰得到誰。”他咬緊牙關說道。
“你一直保留着人類的舊夢呢,布萊姆,這就是為什麼你如此的軟弱無能。你如若還留下那個幻夢,你就要一遍一遍地醒來、破滅。這永遠是一個夭折在過去的夢,每當你醒來,就還會躺在這具血族的軀體裡。所以你遇到她,就仿佛夢又死灰複燃,然而你并沒有愚蠢魯莽到将夢當作現實。在這個夢裡你都曉得你根本不配,于是根本不祈求她會回應你的傾慕之情。你連叫她知道你曾做過這個夢都不敢,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