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當時同行的其他人都活了下來,我想這是他的遺憾。”
“那些活下來的人也明裡暗裡受他折磨,或是幹脆被處決。您很走運,大人,因為您很強大,又受人愛戴,他不敢殺您。和您走的近的人就倒黴了——那些被視作您的門徒、同黨的人——他們全都被您牽連。比如我的父母親。”
“我知道,瑪麗安。我很抱歉。”
安妮斯頓搖着頭朝一邊退去,就好像布萊姆正拿着匕首對着她似的。巨龍緩緩地抖開覆蓋在身上的雪,山坡微微地震動着,山頂的剛堆積的雪啪地一聲掉落在他們面前。她封閉的心就好像被尖利的話語劃開了一道大口子,怨毒的詛咒與充滿恨意的譏諷傾瀉而出:
“我父母是為帝孚日犧牲的?這是我聽過最好笑的笑話。他們是奉命去送死的。他叫我父親帶着十個人的遠征隊到北方極地去殺芬裡爾,隊裡沒有一個會火系魔法的。然後他叫我的母親跟随你這個火系魔法的領隊去圍剿炎龍。這是毫無意義的任務,即使殺了那些魔物也對帝孚日毫無好處。他忌憚你,也忌憚和你交好的血族。他要你們去死,然後或許給你們一些身後的榮耀——又或者連這榮耀都不許。
我讨厭你擺出一副聖人的面孔,就好像你崇高的道德淩駕于我們所有人之上。事實上你不過是一個被裹挾的可憐蟲。親王對你的折磨與試煉是不會有止境的,你跟我們都一樣,被困在這裡了,被困在這永不終結的黑夜之中了,你沒法走到那片陽光中了,公爵。你當你是受國王試煉的赫拉克勒斯麼?忍得一時的屈辱,最後便能飛升成神?你是一個光鮮亮麗的奴隸,公爵,奴隸!他命令你去殺死涅墨亞獅子,去殺死九頭蛇海德拉,去捕獲阿爾忒彌斯的牝鹿,你就得遵從他的旨意一一照辦,然後拖累你周圍所有愛戴你的人——我記得赫拉克勒斯被赫拉詛咒後,殺死了他的親生孩子吧?他的子孫與母親也全都被國王趕出了雅典,颠沛流離吧?你不擔心這就是你将來的下場?”
白霧随着傾瀉而出的話語一同從她口中噴出,隔在他們之間,令他們彼此的面容模糊了起來。布萊姆什麼都沒有說,直到那白霧消散。他晃了晃手中的瓶子,原來麥芽酒已經在他們談話時結了冰。于是他怅然若失地放下酒瓶,肩膀垂了下來。
“你母親迪米特拉一家是希臘人,他們不用姓氏,安妮斯頓是她和你父親結婚後改的姓。她父親叫迪米特,所以她的名字就将他父親的名字改成女名,叫做迪米特拉。你父親約瑟夫是被初擁後帶回帝孚日的。他是英國人,對希臘語一竅不通,卻很愛讀《奧德賽》。所以他一見迪米特拉就着了迷,她卻對他沒什麼興趣,冷冰冰的樣子。不論你父親對她說什麼,她都假裝聽不懂英語。于是約瑟夫三天兩頭找我學希臘語,還要我給他改他那些狗屁不通的情書。我不肯幹這種事,他就拜托我們另一個會希臘語的智者朋友——他最愛惡作劇戲弄人家。誰知道你父親還真敢硬着頭皮把改過的情書交給迪米特拉。她看了以後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用英文對他說,真是個傻冒。從此他們就熟絡了。很可愛的一對兒,在血族中很難得的恩愛夫妻,都愛讀荷馬,都喜歡《奧德賽》勝過《伊利亞特》。他們很登對。我們都說他們很登對。”
“你想說什麼?”
“他們對我說,将來他們有了孩子,要把希臘神話一篇一篇講給孩子們聽,神祇的故事,英雄的故事,人類的故事,星座的故事,神獸的故事,怪物的故事。
我說,那可太多啦,不是永遠講不完嗎?你母親說,就是要講不完才好呢。你父親說,對,永遠講不完的故事。别看他倆最初是對歡喜冤家,結婚之後到總這樣一唱一和。”
風像是它也會憤怒、它也會悲怆一般呼嘯,盡情地揉碎空中的雪,任由它們的殘渣飄零在荒涼的風景中,緩慢地覆蓋它們力所能及的一切。安妮斯頓擡起頭,蒼白的雪将天空與地面連成灰蒙蒙的一片,險峰崎山與龐大的紅龍全都變成了黑色的虛影。
世上的故事是講不完的。她突然想。故事要依靠人的語言才能被傳達,可它們始終都在那裡。那麼人們又為什麼要費勁去講述它們呢?是為了讓誰聽到呢?在這片四處彌漫着雪霧的無人之境,即使他們死了也不會有人發覺,故事被傳遞到她這樣的人耳中,真的有意義嗎?
布萊姆嘴角含着一個苦澀的笑,朝她露出一個落寞的表情。那并不隻是愧疚。那是一個驕傲的人被命運無情地作弄搓磨才會流露出的神态——對天命的敬畏。他向下撇去的眉尾與眼角就像彎下的膝蓋,順應了命運,向它搖尾乞憐,奢求它尚存一絲憐憫,不要再奪去他僅存的這具空殼賴以為生的幻想。
他的脆弱不難看穿,因為即使是對像安妮斯頓這樣點頭之交的同伴,他也總是将他的困窘開誠布公地擺在台面上。他很誠摯,因此很難令人讨厭。
于是她聳了聳肩,表示和解。
“是我失禮了,公爵。我好不容易接受了我母親的失蹤,結果這隻龍又不知道從哪突然冒了出來,都快把我折磨瘋了。我隻是想對你發洩一通罷了。”
“不要道歉,瑪麗安,你怨恨我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也懇請你原諒維爾利特。她太年輕,這個年紀的孩子輕信他們聽到的謊言。”
“我沒有怨恨你,也不會責怪阿魯卡德小姐。她很像她的母親。我母親是她家族最後一脈,我父親原先又是人類,所以他們死後我便無人依靠了。那個時候我遇到過夏洛特·阿魯卡德公爵,她坐在馬車上看都沒看我一眼就讓人把我趕走了。起初我以為她是不想搭理我這個燙手山芋——我父母跟你交往過密,又親近人類文明,因此見罪于親王,這是衆所周知的事情。不過後來我發現,她其實壓根沒有認出我是誰。
我知道,我母親去後,你礙于親王的忌憚不便與我交往,所以就說服漢斯爵士收養我。他是親王忠誠的犬馬,又素來與你不大對付,所以即使對我施以援手也沒引起親王大懷疑。我想你欠他很大一個人情吧?”
她說着便笑了,正作勢想打個哈欠,卻突然意識到自從這隻紅龍跟随他們紮營休息後,她便沒再像往常那樣時時困倦了。她愣了神,不敢繼續細想下去,求助一般看向了布萊姆。
“不瞞您說,公爵,我……我與那隻炎龍之間,似乎有一種怪異的魔力鍊接。”
“你說什麼?”結冰的麥芽酒在酒瓶裡發出一聲咯哒的碎裂聲。
“可我從沒簽訂過使魔……而且,使魔是不能進入切維厄特平原的……公爵大人,我究竟是怎麼了?”
布萊姆平穩住震驚的心情,思索了起來。瑪麗安·安妮斯頓的母親迪米特拉來自伊比利亞半島一個古老的家族,一些古希臘城邦曾在那裡建立殖民地。那裡的曆史與權力角逐過于複雜,所以後來他們幹脆自稱希臘人。
他不禁回想起迪米特拉失蹤前的情景。那時這隻炎龍的的确确對他們發出一些不明所以的聲響,迪米特拉顯示出了巨大的不安與震撼——但那也是人之常情,當時隊伍中的所有人都驚呆了。随後她便以搜集情報為由獨自接近炎龍的巢穴,然後便和它一同消失了。他當時完全無法分辨炎龍發出的音調是否是一種語言,可如今回想起來,的确能找到一些希臘語與凱爾特語的特征。
那是失傳的伊比利亞凱爾特語嗎?布萊姆皺起眉頭,發現這些獨立事件背後的糾葛比他想象中更錯綜複雜。他猶豫不決地搓弄着手指,正想着該如何向安妮斯頓解釋,手指觸碰到那枚冰冷的戒指卻突然讓他心下一沉——那是賽格給他的鎖魔戒。賽格與迪米特拉是舊交,比認識布萊姆更早,他與這件事有什麼牽涉?
他面露難色,将手背過身去,緩慢地轉動手指上的戒指,讓自己鎮靜下來。他還不能告訴安妮斯頓這段往事,親王為了噬魔戒正追查賽格的下落,安妮斯頓的父母遭到親王的排擠與加害,不知其中有幾分是懷疑他們與賽格有往來的緣故。
“我不知道,安妮斯頓。我也希望我能給你答案。”
安妮斯頓若無其事地聳了聳肩,接受了這個答案。她意識到自己與其他血族其實沒什麼兩樣。每個人都逃避再明顯不過的事實,其他人做夢,她不想做夢,于是便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