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缺少了什麼,有什麼不見了,可是是什麼呢?
那個幾乎被維爾利特遺忘的故事裡,缺失的部分令她毫無頭緒。她隻依稀記得是包括了星星、太陽、月亮,隐約還提到神啊、星座啊、命運啊什麼的。可她一向最不感興趣的就是神、星座、命運,因此對這個故事隻記得這幾個拼湊不成句子的片段。
故事是父親給她講的。而誠實地說,她如今怎麼也想不起這個故事,确實也有他的責任。因為在她小的時候,父親曾經一遍又一遍地講了許多故事,隻有這個故事最蹩腳,且隻講了一遍——這是因為這個沒頭沒尾的故事是父親自己即興亂編的。
記憶是相當狡黠的,當你試圖回憶什麼的時候,它便另有企圖地溜走了。比如維爾利特嘗試回想曾經還與父親親密作伴的時光,回味他們一起度過的許多歡快的、傻乎乎的日子,每當那時,率先湧上來的畫面卻總是父親冷着臉告訴她“離我遠點”。
維爾利特發誓,她按部就班的人生中暫時還沒來得及做什麼特别窮兇極惡的事情配得上親生父親的這一句話的。不過這倒沒有令她格外難過,至多是有點莫名其妙。更何況,“離我遠點”在血族普遍的親子關系中已經是相當客氣的一種交流方式了。所以,對此她沒什麼可抱怨的。
這片土地上“父親”和“母親”是不存在的。指望在那些受過高雅教養的衣冠楚楚的先生與女士們身上找到符合父母的态度與行為,無疑是不切實際的——那個能将麻煩生命帶來世上的充滿激情的運動除外。所有人忙着裝扮,忙着出席舞會與招待會,忙着對與他們同樣高貴的女士先生們滔滔不絕地表達令人茫然的絕妙高論,忙着假裝他們對自己身份與工作的勝任與愉快。
不過那些高貴的女士與先生們卻諷刺地熱衷于強調家族與血統的叙事。一個個不合時宜卻帶着目的降生的孩子順着血緣的脈絡爬到世上,然後被送到鄉下交由那裡的婦女撫養。當然,有身份些的便養在帝孚日,由精挑細選的使魔、侍從、家庭教師提供這些孩子們與他們父母同樣高雅的教養。
這高雅的教養中自然是不包括即興亂編的傻故事的。有段時間維爾利特差點都快想瘋了。那個故事究竟是不是她的一次幻覺,一場怪夢?然而即使是夢中與想象中,也不可能出現不存在、沒發生過的事情。太陽、月亮、星星、神明、星座、命運,這些詞彙與它們背後的故事,既不可能是家庭教師的手筆,也不可能出自一闆一眼的斯沃德——盡管他的确啰嗦,在同齡的夥伴之中也是聞所未聞,更别提帝孚日允許她讀的、經過嚴密篩選的那些書籍了。
還缺少了什麼,有什麼不見了,可是是什麼呢?
她看着前方騎在馬背上的父親的背影,希望他能給自己一個答案——她知道答案在他身上,可卻不抱什麼指望。
風刮得很急,還夾着雨雪,寒風像是要刺穿他們這些外來者。她把頭縮進羊毛長袍裡,卻還是凍得牙齒打顫,臉上一陣生疼。她勒住缰繩,讓馬匹盡量走得慢一些。四周張望了一圈,發現同行的那些養尊處優的家夥們也都凍得半死不活。莉莉娜抽着鼻子,緊縮着脖子僵臉藏在長袍中。瑪麗安·安妮斯頓幹脆被寒風消耗了所有的意志與力氣昏睡了過去。這就導緻與她搭檔的安德烈·洛比較可憐了,他懷裡牢牢抱着安妮斯頓,生怕她掉下馬去,一隻手還得牽着安妮斯頓的馬。他表情看上去不大好,臉色即使是以血族的标準來說也很慘白了。
于是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說道:
“氣溫開始降低了。”
領隊的布萊姆擡頭看了看陰沉的天空,蹙起眉頭,心中盤算着行進的路線距離與剩餘的食物。
“我們在前方的摩瑞亞森林露營。各位辛苦了。”
走在布萊姆背後的洛和莉莉娜向她迅速豎起大拇指。
狂風肆虐,野草遍布的山丘結了冰。他們在貧瘠荒涼的切維厄特平原上馬不停蹄地行進。說是平原,這個位處魔界最深地段的地方其實是個盆地,連陽光一年也隻會造訪兩次。要不是這裡地形險峻、危機四伏,在這點上對于占星者與血族倒是十分便利。它之所以不叫作盆地,是因為它雖被險峻的山脈包圍,卻遼闊得可怕。縱觀整個血族曆史也鮮少有人踏足切維厄特平原,對此的資料記載更是微乎其微。除了摩瑞亞森林以為,布萊姆手中拿着的那幅地圖上就沒标幾個地名。即使有帝孚日的先遣隊不久前探索過路線,這對他們來說依然是一片未知的土壤,僅僅從懸崖上深入腹地也花了将近一個月的時間。
維爾利特閉上眼,試圖像往常那樣感應了一下斯沃德的魔力,卻不出意料地失敗了。切維厄特平原像是被一個奇妙的結界籠罩,隻要是與血族簽下契約的使魔都無法進入。
黑黢黢的森林總算出現在他們面前。布萊姆轉過頭對他們說:
“盡快搭建臨時帳篷。維爾利特,你去拾柴。”
衆人下了馬,卸下馬背上的裝備,根據他的指令行動起來。莉莉娜照料馬匹。被叫醒的安妮斯頓在附近搜索魔物的蹤迹,并搭設魔法陷阱。洛和布萊姆将木樁牢牢釘在地上,将帳篷的骨架鍊接起來,然後在上面蓋上防水的布料繃緊。然後衆人精疲力盡、心事重重地坐在維爾利特升起的篝火前取暖。
布萊姆倒像是不知疲憊,拿稻草編的墊子與厚羊毛毯子在營帳中鋪設了床鋪,然後在炭盆上燒起了炖菜。不過等飯菜分發到衆人手裡的時候,除了布萊姆自己,已經沒有人能有力氣吃得下了。安妮斯頓咀嚼着食物就打起了瞌睡,其餘的三人也疲憊不堪。洛那張花言巧語的嘴徹底閉上了,而莉莉娜也不再故意說些粗話同維爾利特拌嘴。三個人緊緊抿着凍僵的嘴唇、半閡着眼皮彼此瞪着對方。疲倦與困意令劍拔弩張的敵人們都暫時休戰。
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傳來,是布萊姆将他們的皮包放在帳篷上以防被風吹走。然後他從自己的皮包中拿出一卷資料,借着火光仔細端詳起來。那是夏洛特隊伍中的赫卡泰在他們發現的村莊遺迹中抄錄的,記載在錢币上的、陶器上的、牆壁上的、丘陵上的文字應有盡有,十分詳盡——唯一的缺憾就是沒人能夠破譯。
篝火的閃爍的光忽明忽暗地照着黃色羊皮紙,讓上面的字迹變得更加難以捉摸。布萊姆認出那些符文是多種古代語言的混體,其中包含大量已失傳的凱爾特伊比利亞語,以及些許阿薩姆語、古希臘語。
然而即使認出來也沒有任何實質幫助,因為凱爾特伊比利亞語除了地名與人名以外鮮少有語料,是衆所周知的一種死語言之一——難怪赫卡泰把這個爛攤子甩給了他。要他根據這些不知有用還是沒用的文字中找到嗜魔戒的蛛絲馬迹,就如同要他現在去頂替考古學者去破譯羅塞塔石碑一樣。他看了看同行的幾人,不想影響士氣,忍住了即将歎出的那口氣。
“前面!西南方向!有魔力活動的迹象!”閉着眼睛的安妮斯頓突然坐起,嚷了這沒頭沒腦的一句,然後又倒頭沉沉睡去。
他們所有人的困意一掃而空,全都警惕地坐直起來。布萊姆很快順着安妮斯頓描述的方位感知到了其他血族的氣味——它不是來自帝孚日的力量,卻是布萊姆在帝孚日與廢墟城堡先前的宴會上見過的。那氣息被藏匿得很好,如果不是遇上專攻搜尋魔法的安妮斯頓是不會被輕易發覺的。
“公爵大人,我前去看看?”洛自告奮勇道。
“不必了。我剛才感應了一下,并沒有什麼明顯的魔力活動。許是安妮斯頓小姐太累了,做了個噩夢吧。”布萊姆随便扯了個謊阻止了他,“切維厄特平原魔物活動頻繁,我們又不甚熟悉,萬不可輕舉妄動。何況我們已經設下了魔力陷阱。”
他的一番話使得疲憊的衆人立馬癱倒在篝火旁休息起來。他閉上眼睛再次仔細地探查起了附近的魔力活動,發現那個陌生的來自廢墟城堡的力量許是聽見了他們的動靜,此時已經退到一個離他們不遠不近的地方。他的臉在火光中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他對賈思敏無甚好感,卻看好她有朝一日成為能夠抗衡盧法斯的力量。對于廢墟城堡許多或明或暗的動作,他一向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篝火噼啪作響。布萊姆閉上眼按了按太陽穴,決定再将地圖與文獻比對一番,卻依然沒有看出什麼蹊跷。他已經很累了。
“安德烈,讓安妮斯頓小姐回帳篷裡睡。你們也都歇息吧。”他吩咐着,站了起來,“我負責守夜,四個小時後輪到維爾利特。”
他們無精打采地聽從他的指示回到營帳。莉莉娜看着他攤在地上的文獻,指了指,然後張嘴做了個口型。她說的是“賽格”。
布萊姆沖她搖了搖頭。
顯然,她在問他是否要求助于他們的智者朋友。然而眼前的維爾利特,洛與安妮斯頓全都是盧法斯的眼線。盧法斯在人界四處找尋賽格的結界,還數次拷問與賽格有交往的血族,這三人的三雙眼睛說不定正緊緊盯着他們,等着他們與賽格聯絡,自投羅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