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粒不多的麥穗在銀霜般的月下閃着光。沒有意志的植物像是受到種植它的人們的感染,垂頭喪氣、無精打采。
夏洛特乘坐着有兩名馭手駕駛的四馬旅行車,翻向一處陡峭的山坡。她剛從一個短促而荒謬的夢中醒來。夢中,她偉大的、傑出的、輝煌的君主盧法斯·阿魯卡德對鏡自照。那是一面黑曜石制的全身鏡,抛光的鏡面中央雕刻着一隻神眼。鏡子中,一頂金色的冠冕戴在他白銀般的頭發上,光芒耀眼,有些刺痛了她的眼睛。然而當她仔細看去,才發覺鏡中的倒影裡那個鬼魅般的國王有着一雙慈悲的眼睛——那不是盧法斯的眼睛。
她擡頭,看見布萊姆·阿魯卡德的鬼魂端着鏡子,站在她與盧法斯面前。鏡子中折射出一個接一個或手持權杖、或頭戴冠冕的國王,每一個都長着與盧法斯相似的面孔,每一個都有着布萊姆慈悲的眼睛。布萊姆的身體輕得像随時會被風刮散的霧,此時正對他們微笑,用手指點着鏡中那一連串戴着王冠的人。他們是布萊姆的子孫。
這個夢并不真實,卻令她印象深刻。她像驅散一隻毒蛇一樣趕緊忘記了這個晦氣的夢,卻看見那毒蛇鑽進地洞裡,從她的視野消失得無影無蹤。
馬車颠簸了一下,于是她将夢徹底忘了。今晚的月光很亮,十分襯她高貴的膚色,她想。不久後她就要在新府第舉辦另一場招待會,日期要選在一個有着與今天同樣月色的夜晚,所有炙手可熱的皇親貴胄都要到訪。招待會上要有巧克力,是由衆多穿着華貴、佩戴着金光閃閃的飾物的血仆侍奉着、用小巧精緻的工具磨成粉打成泡沫、斟在充滿異域風情的小杯子裡的。而這之後的幾個夜晚,她估計得應付幾個對她畢恭畢敬的客人與友伴,分别與他們在外面吃幾頓便飯,再欣賞迷人的喜劇與大歌劇表演。
這一切奢侈、高貴的事務都要在她偉大的、傑出的、輝煌的新主子恩賜她的她父親的封地上進行。經過父親幾代人的揮霍以及多年的荒廢之後,這個家族與這片土地正漸漸露出窘狀,不過她與幾個懂行的賦稅承包商結了盟——他們出身不高,卻富可敵國,因此急着巴結她家族的榮耀。
盧法斯掌權後清理了大量效忠德古拉王的舊貴族,便出現許多這樣的投機者來。她對新設立的十三審判制度也頗有不滿。不過盧法斯承諾這種元首制隻是暫時的——改朝換代也得有個由頭,他說——為了推翻德古拉王後他能坐穩王座,他不得不叫那些賤民嘗點甜頭,他們才肯替他賣命、擁護他的權威。不過他最終會叫權力回歸到它該在的位置。
在那一日到來前,她也隻好陪着盧法斯做戲,作為新王的左膀右臂去籠絡那些新貴。好在那些賦稅承包商的确在行,并沒有叫她财政上的窘澀滲透進她的公私生活。就像大多眼高于頂的貴族一樣,她并沒有注意她華美屋舍以外的一切事物都正搖搖欲墜,展現着令人不安的局勢。因為這世間的一切理應都是為了她享樂而創造的,這是一個高貴、理所當然的想法。
馬車終于爬上了山頂,又下了坡。她并沒格外注意山腳下一片赤裸、破落的田野與村莊,因為她的目光正望着與村落盡頭相連的一片廣闊的獵林。她知道穿過那片遠處的林子便到家了。除此之外,貧窮的村子裡,貧窮的驿站、貧窮的酒廠、貧窮的泉水、貧窮的公共設施,以及居住在這裡同樣貧窮的村民,她統統都看不見。
那些低眉順目的溫馴的人們都停下手裡的活,恭恭敬敬地看着她的馬車駛過。這些馴順的面孔與她在帝孚日的席間與種種高貴的場合所看到的表情别無二緻,除了前者生來就是注定要受苦的。馭手揮舞着的鞭子劃過那些臉孔們頭頂的夜色,驅散他們。
馬車産生了一陣不大不小的震蕩,然後停了。夏洛特發出一聲不耐煩的驚歎,看向外頭。
起初她什麼也沒看着,然而聽見了一個微弱的、蚊子叫般的聲音後,她才注意到一雙小小的手正搭在她的車廂上。
“大人,請等等,請等等!”
夏洛特皺着眉,不動聲色地看着小手的主人——那是一個很年輕的女孩,又瘦又小,渾身髒兮兮的,沒修剪過的棕金色頭發生得很長,像是要枯萎的雜草——就同她本人一樣。
“大人,我有事要情願。”
“唔,又來了。總是這一套。”
“是為了我父母,大人。”
“我猜他們欠了債務?你們這些人,都是這樣。”
“不,大人,我的父親很早去了,母親不久前在任務中犧牲了。”
“你向我請願,我便能把他們帶回來還給你麼?”
“不,大人,他們是為帝孚日死的,我隻祈求在随便哪一塊草皮上為他們立一個寫着他們名字的石碑。”
“血族死了,連屍骨都不會有,要石碑做什麼?”
“就像那些墓園裡——墓園裡——那裡不正立着許多石碑麼?如果不這麼做的話,人們很快便會被忘掉的,大人。”
“如果被忘掉了,就說明不值得被記住嘛。”
“大人,我的生活——我的生活也困苦得不行——這裡的人很窮,全都很窮,要向帝孚日交稅、要向大人交稅、要向地區交稅。我懇求您養活我們——田野裡連麥子也不多,長的全是稞麥和豌豆,但凡是土地裡能生長的,人們什麼都吃。如果能像我父母一樣,走得很早,其實一點痛苦也沒有。像我這樣活着,難道生命裡有一個鐘頭是快活的嗎?可我們不都是死不掉的嗎?”
她的話太多,聲音又太沙啞,因此夏洛特并沒有聽。她看向一邊的時候,正看到有人在門口切洋蔥,在泉水旁洗菜,他們麻木的眼睛全都目不轉睛地盯着這架馬車。注意到這些人的注視也是有礙她的尊嚴的。因此她微微擡起下巴,朝馭手使了個眼色。他們将她從窗邊拉開。
“大人,像我父母這樣死掉的人,一直都有。而我們這些人,卻壓根想尋死也不能——難道我們不都是死不掉的嗎?”
馬車駛進遠方的夜色中。那個女孩也許像耗子爬回自己的窩洞裡一樣消失了,就像其他的耗子們一樣。一切都運行在軌道上。
涼爽的夏夜中,夏洛特聞見她府第前的庭院中沁人心脾的花香。她下了馬車,侍從舉着燈引她走上層層疊疊的石階。然而還沒走到門下,她便注意到宅子燈火明亮。
“有客人到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