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從在她身畔耳語了些什麼,她強裝鎮定地朝石階上方快速走去,穿過被燭火照亮的走廊,來到其中一扇敞開的門前。那個房間不大,但擺放着一切在奢侈時代的奢侈國家中符合一個公爵身份的陳設。一個穿着黑色袍子的男人坐在華麗的沙發上,雙手握着一把鍍金鐵柄的劍。劍套在金絲刺繡的紅色天鵝絨皮鞘裡,卻令夏洛特一陣膽寒。
“聽說陛下等着見我。”
仆人們都退下了,她單膝跪在男人面前,吻他的衣角。黑袍的帽兜從盧法斯冷峻的臉邊滑下。他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看了好一會,才嗤笑了一聲。
“好了,阿魯卡德夫人。”
“謝陛下。”
“這個宅子很華麗嘛。庭院也很好,你叫人費功夫打理了,是不是?”
“陛下過譽了。”
窗戶敞開着,庭院中的馨香被一陣風送進房間。她起了身,可背脊卻像頂着千斤重負那樣不敢直起。
“按照我們的承諾,阿魯卡德夫人,五十年前你生下維爾利特後我就将你父親的封地歸還給了你。這裡你住着還習慣吧?哦,我糊塗了,這是你從小長大的地方嘛。怎麼樣?回家的感覺很舒坦吧?”
她緊張地抿起嘴唇,他們之間的空氣像是被凍結了一般凝滞住。她感到很冷,可手心卻出了很多汗——背上也是。
“是的,畢竟是陛下的恩賜。”
男人在沙發上換了個姿勢,一隻手将劍支在地上,令一隻手搭着膝蓋,撐着頭湊近端詳她。
“你女兒和你倒是如出一轍,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但願她金色的小腦袋裡沒學你丈夫離經叛道的那一套。”
她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慌亂席卷了她頭腦的每個角落。她與這個出生後就養在帝孚日的女兒沒什麼交情。盧法斯親自替她挑選了保姆、家庭教師與使魔,都是最忠誠、正直的人,生怕培養出她什麼不合時宜的想法。一切通向外界的訊息都是被切斷的,每一本讀物都經過逐字的嚴密審查,每一句交談都由盧法斯的忠仆們精心策劃。她知道她偉大的、傑出的、輝煌的新主子在忌憚什麼,然而這樣的養育方法是不會出錯的——她想如此辯解,卻意識到自己的确對維爾利特的境況一無所知。因此她立馬閉上了張開一半的嘴。
“我聽到一些有趣的轶事,是維爾利特的曆史教師赫卡泰告訴我的。”他像一條蛇一樣靈活地站起來,柔軟纖細的手将劍從劍鞘中抽出,他猩紅的眼睛正通過冰冷金屬的反光觀察她,而夏洛特也在那利劍的倒影中看着他,“殺死你叔父的複仇之劍,你不陌生吧?我們現在不像你叔父德古拉王那樣,搞什麼冊封儀式一類的繁文缛節了,所以這把劍我叫人收在展覽館。前些日子,赫卡泰帶着維爾利特去參觀。猜猜她看到這把劍時說了什麼?”
夏洛特的頭垂得更低了一些。
“我的好侄女說,她知道複仇之劍,是查理曼大帝麾下的聖騎士奧吉爾的劍,奧吉爾還有一把劍,被天使敲壞了,所以他不用了,就留在了人界。被敲壞的那把劍,名叫卡提那,也叫慈悲之劍。天使阻止奧吉爾報複查理曼之子時敲下了它的劍尖,并曰——”
他轉了轉手腕,将劍轉了個面,劍鋒反射出他陰鸷的臉,此刻正牙關緊咬。
“慈悲勝于複仇。”
盧法斯擡起手臂,将劍舉得高高的,像是在欣賞一件金光璀璨的寶物一般端詳了許久,然後将劍收回了劍鞘。他轉過身面對着夏洛特,臉上恢複了冰冷的微笑。
“除此以外,她還說了很多個關于查理曼大帝與聖殿騎士的故事,我想想都有些什麼——杜平大主教,波爾多的霍恩,蒙托邦的雷諾——哦對了,你知道聖騎士羅蘭的名劍杜蘭達爾嗎?傳說羅蘭被加尼隆伯爵陷害做殿後部隊,以兩萬人抵抗十萬人的軍隊,用的就是這把劍呢。最後羅蘭想損毀這把寶劍,以免落入敵手,就将劍朝岩石劈去。可誰知岩石被斬斷了,堅固的杜蘭達爾卻安然無恙。洛蘭因此受了鼓舞,和十二聖騎士一起反抗直至犧牲。多麼驚心動魄的冒險故事,你說是不是呢?”
“陛下,我不知道這些人是誰。”她緊張地回應道。
“哦,你當然不知道了。不光是你,連我也不知道。赫卡泰說,這些是最近兩百年間,在人界的法蘭西出版的史詩。我的公爵夫人,維爾利特的好母親,這些文學傑作可不是你我教給她的吧?”
“隻可能是他,陛下。”
“你瞧,夏洛特,你是我的朋友。我并不想使你難堪,因為這其中也有我的一部分錯誤。我們都太大意了。我們不過刺傷了那條毒蛇,卻沒有殺死他,以至于他鑽到地洞裡,等傷口平複過來,就要無聲無息地爬向我們,用他的毒牙施展報複。”
“我願不惜一切代價彌補我的錯誤,陛下。如果最壞的情況——我是說如果——如果那不幸真的發生,我曾哺乳過嬰孩,也知道怎樣在她微笑看着我的時候,讓她柔軟的嘴唇從我的胸膛挪開,砸碎她的腦袋。因為我與陛下的同盟是勞不可摧的。”
“哦,别說這麼可怕的話,夏洛特。讓我們防患于未然吧,你覺得呢?”
盧法斯再度朝她微笑,戴上了帽兜,于是那笑容也藏匿在陰影之下了。他随意地擺了擺手,離開了房間。
夏洛特屏住的一口氣終于長長地呼了出來。她失去了大半的力氣,癱坐在方才盧法斯坐過的沙發上。她深深地吸氣、吐氣,試圖恢複一些精神。于是憤怒與焦慮侵占了她頭腦的每一寸角落。為什麼他總是帶着一副窩囊怯懦的表情搞砸一切?為什麼他總是有那些不合時宜的想法,還非要全天下人都去聽聽他空想家的白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