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就是萊雅莉小姐吧?我是索妮的哥哥威爾。我妹妹的魔力隻夠将您傳送到魔界,接下來由我負責送您回人界。”
“勞煩你了。”
威爾在她身前帶路。他們一起穿梭在廣袤的草原中。這裡的一切都陰森可怖,不是她在三界所見到的死氣沉沉,而是空氣中似乎有什麼無處不在的力量籠罩在所有事物上空。就連野草、樹葉背面的塵埃被風吹動沙沙作響時,都像是隐藏在草地裡的蛇在伺機而動。威爾身前,所有鋒利的植被都折下腰為他們開路。萊雅莉不去追問這神奇的景象,隻謹慎地跟在他身後,生怕晚了一秒,那些野草就會恢複原先的姿态将她勾傷。
他們在無盡的深綠色中不停走着,走出了很遠,冰冷的太陽卻依然心灰意冷地半垂在地面之上,似乎一點也不急着升起。這令萊雅莉感到毛骨悚然,于是她加快了腳步,緊跟在威爾身後幾英寸的地方。
“公爵大人說,會送我去他在人界的友人處暫住。你知道他是誰嗎?”她讪讪地搭話。這個小個子男孩臉上總是堆笑,卻顯然表裡不一,并不如索妮好相處。
威爾挑眉回頭看了她一眼,說道:“原本應該保密,不過小姐您不像是相關者,便不妨告訴您吧。是一名血族智者,名喚賽格。這世上有幸見過他的人可不多。”
“他不大愛見人嗎?”
“他是個縮頭大烏龜。”
萊雅莉噎住了。于是威爾喋喋不休地補充道:“不過我倒是很能理解他的處境啦。若換做是我也不會更勇敢。人人都想從智者那裡品嘗一口智慧的好滋味,以啟蒙他們混沌愚昧的心智。這世上蠢人太多,不是笨蛋,就是傻瓜。您覺得呢,小姐?”
“再不然就是大白癡。”她想都不想便脫口而出,運用粗俗的言語說些機靈話是她的專長。
“說對啦,小姐!”小個子男孩笑得更開心了,“這麼寶貴的教訓,我總勸人家早早領悟,省得吃虧。不過人家總不信我,偏要在自己與他人的愚昧造成的諸多後果裡撞得頭破血流了,才一拍額頭懊悔了,說一句,我可真是個大白癡!”
“知道這點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不過是成了一個知道自己是大白癡的大白癡。”她嘀咕道。
“您瞧,小姐,我就說您比一般人有智慧,又給您說中啦!知道自己是白癡也于事無補,自大點的誤以為自己是識破真相的聰明人,真聰明點的呢就掉進更深的絕望裡,還不如普普通通的大白癡。”
這來來回回的對話令萊雅麗産生了一陣厭煩,于是她不再開口,隻是沉默地跟在他身後。
“萊雅莉小姐覺得自己是哪一種?”
威爾不甘罷休地追問道,她知道他對她的答案不感興趣,隻是故意聒噪惹她心煩。她面不改色,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腦把話全倒了出來:
“我呢,是世界上最大最大的笨蛋。我倒不自以為自己比别人聰明,可也清楚人們都蠢透了。他們根本不想弄清生活的本質,隻想靠尋一個經久不衰的陳詞濫調來當自己生活的追求,上帝、道德、國王、貴族、倫理、律法,随便你叫得上名字的詞兒,我告訴你,他們都和海市蜃樓沒有分别。那些前後矛盾的陳詞濫調是被誰捏造的,是為了誰而被捏造的,我對此隻有一種模糊的直覺,卻缺乏理性的認識。人們沒了自己的幻覺便不能活啦,因為他們的自我除了那幻覺以外,什麼也沒有。當他們的幻覺相互排斥,他們便要鬧出些流血事件來,最輕也是一場唇槍舌戰,誓死也要捍衛自己的幻覺。這令我惡心極了,不想去參與他們的集體幻覺。可到頭來,我不能否認,我所想的也不過是另一場幻覺,且不比他們的更明智。這讓我覺得日子看不到頭,總想一死了之。你看,說了這麼多,都是徒勞無益的無用功,我的時間便都磨耗在這無用功上,以至于我忘記,自己除了幻覺之外,還有個血肉之軀生活在物質的世界裡。這血肉之軀呢,要面包來喂活,要屋頂來遮蔽,天黑了要睡覺,渴了要喝水,否則便活不了。不過因為我格外愚笨的緣故,老是用最錯誤的方式度過我每一天珍貴的時間,常常連自己的身體都給忘了,也要思前想後去琢磨那些無用功。您說我是不是世界上最大最大的笨蛋?”
這回威爾終于怔怔地半張着嘴,什麼也問不出來了。她有些得意,轉念卻也覺得自己因為噎住一個小孩兒沾沾自喜,未免幼稚無聊,便撇嘴收回了上揚一半的嘴角。她享受着她赢來的來之不易的沉默。
約莫一刻鐘的功夫,威爾停下了腳步,他們面前展現出一大片寸草不生的空地,地面上,她一路上稀稀疏疏看到的怪異石柱排列成一個不大規整的圈。起初她以為他們走到了草原的盡頭,然而擡眼看去,原來這空地位于廣闊的曠野之間,被那些齊腰高的堅硬野草包圍着。
“您看,那就是史前石桌,你們人類的世界也有幾個差不多的,是你們英格蘭人的祖先越洋來到那片土地搭建的。不過魔界的這個嘛,就不好說了。很多人以為這些是紀念碑,不過它最重要的意義呢,是那幾塊石柱的位置。”威爾指了指幾個在萊雅莉看來毫無分别的石塊,“它們用來指示太陽在夏至那天升起的位置,反方向看則剛好是冬至太陽降下的位置。您現在呢,就站在那兒。再朝左一點兒,對,那兒。”
她一頭霧水地站在威爾指定的位置,這才發現,那裡的确對着無精打采的太陽——原來此時三界的日出,正是魔界的日落。威爾在與她相隔幾步的距離舉起了一把精美的雕花小鏡子,與索妮所用的所差無幾,他那擅長說出刻薄話語的唇齒輕快地相碰,鏡子中的紅光很快淹沒了她的影子。
她的身形在紅光中收束成一條黑線。
她再次睜開眼時,已經站在一個溫暖的宅子裡。壁爐噼啪作響,空氣中傳來散發着熱氣的面包的香味。她眨眨眼,松泛了一下一路提着行李而酸脹的手臂,看到一個漂亮的棕發男人舒适地窩在一把軟椅裡喝着熱茶。
她猶豫地張了張嘴,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他才不算失了禮數。男人也注意到了她的到來,卻依然斜靠在椅子裡,不過倒并不顯得他很傲慢。
“歡迎你,萊雅莉·大白癡小姐。”
她的手一松,行李箱咣當掉在地上。
原來他全都聽見了。
“感謝您前來迎接,智者·縮頭大烏龜。”她選擇了反唇相譏。